再见萤火虫

池  莉

好友震雾云来电话,希望我看看一些孩子们的作文。当时还没有看,就准备要说好话。因为我的孩子也是孩子,我深知现在的孩子的功课繁重,被过多地索取了应有的快乐,我想用我的好话给他们一点快乐,我想他们也一定值得我说说好话,现在的孩子,都聪明。

及至看过这15篇作文之后,心头竟然渐渐沉重起来。这些孩子,在思想方式,感受方式和表达方式上,怎么与当年的我,那么相似呢?我的青少年,可是在60至70年代,可是文化大革命的非常时期,相对改革开放后的今天,那时候思想禁锢,社会生活狭窄,孩子们的教育完全是一统性的灌输,就连人们的衣着,都是男女不分的蓝色和灰色。为了从禁锢中挣扎出来,为了从狭隘中突围出来,为了清除自己头脑中的错误思想,为了更换体内的新鲜血液,我们一直在检讨自己,不断地纠正自己的错误;而这种检讨与纠正,是需要付出许多时间,许多精力和巨大代价的。我以为,在我们之后的孩子们,文学创作的起点,一定会逐步地高起来;思想与感觉,一定会逐步地自然、敏感、开放和轻盈起来。剩下的问题,可能只是那个古老而永恒的问题了:个人天赋和运气。然而,现在看来,事情好像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这1 5篇作文,只有三篇——《青春木偶》《小婷与爸爸》与《怪男生写真》一比较关注自身的独特经历和人物形象的塑造,之外,其他的作文,都带有浓厚的被灌输色彩。写母亲,写奶奶,写搬家,写青春朦胧感情,写社会现象,写人物关系,等等,几乎都没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想法,都是成人思想的灌输和被前人写滥了的感受。这些感受业已变成大众习俗和社会生活规范,孩子的目光和思维被收纳到了大众习俗和社会规范之中,成为了孩子们的道德标准、情感标准和文学审美标准。若干年前,我的中学老师也指导过我们写这样的作文:难忘的母爱,记我的奶奶,搬家的感受,论当前社会上的某种现象,论坏人坏事的危害。几十年过去了,现在作文的思路与范围,居然还是这么相似,真是令人震惊和悚然。当年,我被要求这样作文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写的不是自己想写的东西,为了获得高分,还是会尽量假设感情环境,使用华丽词藻和空洞宏大的公共话语。如此这般,久而久之,自己本性里那些纯真的灵动的文学感受,就会逐渐被埋没;再久而久之,假如你自己没有觉悟和反抗的话,一个作家就会被吞噬掉了。

不久之前,我独自在某地写作,一次夜晚的散步,忽然发现了路边草丛里的萤火虫,两只,蓝荧荧的,一闪一闪。有多少年没有见到萤火虫了呢?这久违了的美妙的小虫子!我蹲了下来,看萤火虫,看了许久,心里涌动起许多感觉。少年的时候,我捕捉过萤火虫,把它们放在玻璃瓶里,挂进蚊帐,当作夏夜的灯。但是,我不能够书写我的兴奋与快乐,因为它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嫌疑;就连我的兴奋与快乐,也必须收缩在我的蚊帐里,天亮以后就必须忘掉——我们被谆谆教导:要胸怀革命大志,关注重大的问题,做一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几十年过去了,如此真切地再见萤火虫,感觉中,忽然有一重尘岁的记忆之门被打开了。少年时代的兴奋与快乐,渴望与野心,已经模糊了的奇思异想,都带着被埋没被束缚的伤害与刺痛,来到了我的现在。遗憾是那么的强烈:如果我从小就能够任凭自己的心灵指引,自由地感受与书写呢?自由地认识与思考呢?自由地遐想与选择呢?无论结果如何,至少是不会留下这么强烈的遗憾的。人生的幸福之感,就会获得得实实在在。幸福之感非常重要。非常!无论是对于过去的少年,还是现在的少年;还是将来的少年。少年是人生当中最重要的一个阶段,它吸收和储存对于这个世界的印象和判断。而这印象与判断将影响少年的终身,包括影响他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作家。

作者指出,多数孩子的作文“都带有浓厚的被灌输色彩”,“几乎都没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想法,都是成人思想的灌输和被前人写滥了的感受”,这些感受成为了孩子们的道德标准、情感标准和文学审美标准“。思考一下,你的班里也是这种情况吗?这种现象到底是怎样造成的?

在本文中,作者非常强调少年有独特感受的重要性。你不妨把本文的结尾抄在本子上,仔细揣摩,并想一想,怎样才能够任凭自己的心灵指引,获得对于这个世界的独特的印象和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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