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仔细看着那间小屋。那是一个大约六法尺见方的小房间,有一个小窗洞和一扇门朝向略微倾斜的石板屋顶,几个雕刻着怪兽脑袋的水槽好像在四周弯着腰伸着脖子,从窗洞口向她张望。她从屋顶边上看见成千根高高的烟囱,在她的眼睛底下冒出巴黎所有人家炉灶里的炊烟。那可怜的埃及姑娘,那判了死刑的弃儿,那没有故乡,没有家,没有炉灶的不幸的人,看见这个景象心里十分难过。
正当她这样比一向都更厉害地对自己孤苦伶仃的身世感叹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个毛茸茸的有胡须的脑袋从她的手中滑过,滑到了她的膝头。她战果着(现在一切都令她惊怕)看了一眼,原来是那只牝羊,那机灵的加里,它在伽西莫多驱散了沙尔莫吕的队伍的当儿也跟着她逃来了,在她的脚前已经抚慰她快一个钟头,却没有看到她看它一眼。埃及姑娘连连亲吻它。“啊,加里,”她说道,“我怎么把你忘掉啦!可是你还惦记着我!啊,你并不是忘恩负义的。”同时,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那长久将她的眼泪压制在心里的东西拿开了,她哭泣起来。当她的眼泪流下来的时候,她觉得好像她最辛酸最沉重的痛苦也跟着眼泪流去了。
黄昏来到了,她觉得夜晚是这样美好,月亮是这样温柔,便在绕着教堂的高高的楼廊上走了一圈。她从中得到了安慰,觉得从那么高的地方望去,大地是多么宁静可爱。(第九卷第二节“驼背,独眼,跛脚”)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的时候,明白自己睡了一个好觉,这件奇怪的事使她惊讶起来,她已经很久不习惯睡觉了。愉快的朝阳从窗洞口射进来,照到她的脸上,看见太阳的时候,她看见窗口还有一个使她害怕的东西——伽西莫多不幸的形象。她不自觉地用手遮住眼睛,可是没用,她老是觉得透过自己玫瑰色的眼皮看见了那个用来扮演侏儒的假面具:独眼,缺牙齿。她一直闭着双眼,但却听见一个粗哑的声音温柔地向她说道:“别害怕。我是你的朋友,我是来看你睡觉的。我来看你睡觉,这对你没有什么坏处吧,不是吗?当你闭着眼睛的时候,我在这里看你有什么关系呢?你瞧,我躲到墙后面去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这几句话的声调里含有比这几句话本身更为惨痛的成分,受了感动的埃及姑娘睁开了眼睛,他真的已经不在窗口了。她走到窗前去,看见那可怜的驼子坐在墙角,带着痛苦的顺从的表情。她努力克制住对他的厌恶,向他温和地说: “来吧。”看见埃及姑娘的嘴唇在动,他以为她是在赶他走,于是他站起来,低着头一跛一跛地慢慢走开去了,甚至不敢抬起充满失望的眼睛向那姑娘看一眼。“来吧!”她喊道,可是他继续走远了。于是她冲出小屋向他跑去,抓住了他的胳膊。感觉到姑娘的接触,伽西莫多便浑身哆嗦起来。他抬起恳求的眼睛,看见姑娘想把他拉到她身边去,他脸色就变得又欢快又温柔。她想把他拉进小屋,可是他坚持要待在门槛上。“不,不,”他说道,“鸱枭可不能到云雀的窝里去。”
于是她姿态优美地坐在她的垫褥上,羊儿躺在她的脚边,两人好一会没有动弹,默默地彼此对望着,一个是那样优美,一个是那么难看。每一刻她都在他身上发现更多的丑陋,她的目光从他的弯腿看到他的驼背,从他的驼背看到他的独眼。她不明白全身如此奇形怪状的人怎么能够生存。但是他脸上表现出那样的悲哀和痛苦,使她有点心软了。
他首先说起话来:“那么你是叫我回来吗?”
她肯定地点点头答道:“是呀。”
他明白点头的意思。“哎!”他说,似乎犹豫着不想说下去,“因为……我是聋子。”
“可怜的人!”埃及姑娘带着善意的同情喊道。
他痛苦地微笑起来。“你发现我不只有这个缺陷,不是吗?是呀,我是聋子,我生来就是这副模样,这真是可怕,不是吗?你呢,你却这么漂亮!”
在那不幸的人的语气里,有一种对于自身不幸的深深的感慨,使她没有勇气回答,何况即使回答,他也是听不见的。他接着说道:
“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白自己的丑陋。我把自己同你比较的时候,我就非常怜悯自己,我是多么可怜的不幸的怪物呀!我一定使你把我当成野兽了。你呀,你是一道阳光,一滴露珠,一支鸟儿的歌!我呢,我却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不像人也不是禽兽,是某种比脚下的石头更粗硬、更难看、更不成形的东西!”
于是他笑起来了,那是世界上最痛心的笑声。他接着说道:
“是呀,我是聋子。但你可以用表情用手势对我讲话,我有一个主人曾经教给我这种办法。这样,从你嘴唇的动作和你的眼光,我很快就会明白你的意思。”
“好呀!”她微笑着说道,“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讲话的时候,他注意地看着她。
“我明白了,”他回答道,“你问我为什么要救你,你忘了,一天晚上,有个坏家伙想把你抢走,第二天你却在他们的可耻的刑台上帮助了他。我即使付出性命也报答不了那滴水和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同情心呀。你已经忘掉那个坏家伙了,但他却还记得呢。”
她非常感动地听着他的话,一滴眼泪在那敲钟人的眼睛里滚动,却没有落下来,他好像在努力把它往肚里吞。
“听我说,”他不再担心眼泪掉下来了才说道,“那边有两座很高的钟塔,一个人假若从那里掉下去,还没有掉到地上就会摔死。要是你愿意我从那里摔下去,你连一句话也不用说,只要用眼睛表示一下就行了。”
于是他站了起来。这个怪人啊,那埃及姑娘虽然自己十分悲伤,却还对他产生了几分同情。她做了个手势叫他不要走。
“不,不,”他说道,“我不应该待得太久。你看着我,我就觉得不自在。你不肯掉转头去不看我,那是出于怜悯。我要去待在一个我看得见你,你却看不见我的地方,这样会好一些。”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金属的小口哨说:“拿去吧。你需要我的时候,你想叫我来的时候,你不太害怕看见我的时候,就把这只口哨吹响吧。口哨的声音我是听得见的。”
他把口哨放在地上便走了开去。(第九章第三节“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