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被捆绑着监视着的伽西莫多,围着他的军警是由候补骑士亲自带领的。骑士穿着胸前绣法兰西纹章背后绣巴黎纹章的衣服,伽西莫多则除了自己的丑陋之外一无所有。单凭这一点就能说明人们为什么剑拔弩张了。他沮丧、安静、不出一声。他只是偶尔对捆着手他的绳索愤怒地看上一眼。
他也用同样的眼光向周围望望,但那眼光十分暗淡无光,妇女们指点着他好笑起来。
这时预审官孚罗韩聚精会神地翻阅起控诉伽西莫多的案卷来了,那是书记官呈递上去的。他看了一眼,仿佛考虑了一会。由于审问之前这种照例的准备,使他预先知道了这个犯人的姓名、身份和所犯的罪行,以便他能给某些料想得到的提问预备好解释和答案,使他能避免审问中的疑难之处而不会过分显出他的耳聋。案卷对于他来说,好比一个瞎子有了一条狗做向导。但他那耳聋的缺陷有时被几个不连贯的省略符号或难解的问题泄露出来了。即使遇到这两种某些人觉得很深奥,某些人觉得很笨拙的情况,这位达官的荣誉依旧不会受什么损失。因为,无论法官被人看成是笨拙的还是深奧的,总比被人当作聋子要好得多。所以他特别留神把自己耳朵聋的事实瞒过所有的人,最后连他本人也给瞒住了,而且这比人们所能想像的要容易些。每个驼子都会昂起脑袋,每个口吃的人都喜欢高谈阔论,每个聋子都会说悄悄话。他呢,他认为自己的耳朵不过有点听不太清楚罢了,而这还只是在他坦白和扪心自问的时候对于公众意见的让步。
他把伽西莫多的案子考虑了一会,便向后仰起脑袋,半闭起眼睛,做出更加威严更加大公无私的样子,这时他就成了又聋又瞎的了。要是没有这两个条件,他还算不得十全十美的法官呢。他就在这个威严的姿态里开始审问起来。
“你的姓名叫什么?”
这真是“法律都预料不到”的一桩怪事:一个聋子竟要来审问另一个聋子。
伽西莫多根本没听见问他的是什么,继续盯住法官不回答。法官是聋子,又毫不明白犯人也是聋子,就认为他已经按照通常审案子的程序回答了自己的问话,于是用死板笨拙的声调继续审问。
“很好。你多大年纪?”
对这个问题伽西莫多也没有回答。法官认为他已经回答了自己的问话,便继续问下去。
“那么,你的职业是什么?”
依旧是同样默不出声。这时听审的人们就互相耳语起来,并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够了,”沉着的预审官以为犯人已经回答了他的第三个问题,就冷静地说道:“你在我们面前是个犯人,因为第一,你在夜间引起了骚扰;第二,你殴打了一个疯女人;第三,你违背和反抗了国王陛下的近卫弓箭队。对于这几点你可以答辩。书记官,你把犯人刚才讲的话记下来没有?”
由于这句倒霉的问话,书记官和听众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笑得那样厉害,那样疯狂,那样有感染力,那样普遍,连那两个聋子都觉察到了。伽西莫多轻蔑地耸起驼背转过身去,同他一般惊讶的孚罗韩阁下呢,却以为听众的哄笑是由于犯人的无礼答辩,他看见犯人显然在对他耸肩膀呢。于是他愤怒地责骂道:
“恶棍,单凭你这句回答就该判你绞刑!你明白你是在同什么人讲话吗?”
这个斥责并不能阻止人们普遍的笑闹,人们都觉得他的话十分古怪荒谬,因此连接待室的军警都发疯似地大笑起来,那些家伙本来就蠢得像扑克牌上的黑桃J一样。只有伽西莫多默不出声,最大的原因是他根本毫不了解周围发生的事情。愈来愈恼怒的法官认为应该用同样的声调继续审问,希望用这个来迫使犯人畏惧,从而博得听众的尊敬。
“那么就是说,你本是那个邪恶的强盗,竟敢诽谤沙特雷法庭的预审官,诽谤巴黎警察局的行政长官,他是负责调查一切犯罪和违法等恶劣行为的,他管制一切商业,禁止一切专卖权,不准贩运家禽野味,他称量各种木材,清除城市里的泥泞和空气中的传染病,保养一切道路。总之,他不断地从事公共福利,却不指望任何报酬!你可知道我的姓名是孚罗韩·巴尔倍第昂,总督大人的私人助理,又是专员、监察员和考查员,同时掌握着审理、判决、谈话以及主持会议等等的权力。”
一个聋子对另一个聋子讲起话来是无法停止的,天知道这个孚罗韩要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会结束他的高谈阔论,要不是他背后那扇矮门忽然打开来的话。(第六章第一节“公正地看看古代司法界”)
伽西莫多在钟塔上和楼廊上疯狂地胜利地跑了一阵之后,就把拉·爱斯梅拉达安置在那个地方。发生刚才那些事情的时候,那姑娘还没有清醒,还在半睡半醒的状态,什么也感觉不到,只觉得好像是升高到了空中,在空中飘浮,飞翔,好像有什么东西带着她离开了大地。她耳朵里时时听见伽西莫多的大笑和粗野的声音,她把眼睛张开一半,于是模糊地看见,在她下面是上千个石板屋顶和砖瓦屋顶的巴黎,好像一块又红又蓝的镶板,在她头顶上是伽西莫多那张吓人的快乐的脸孔,于是她重新合上眼睛,她相信—切都完了,人们在她昏迷的时候绞死了她,而这个统治她命运的难看的鬼魂便把她抓住带走了。她不敢朝他看,只是听天由命。
可是当披头散发跑得气喘吁吁的敲钟人把她安置在那间避难的小屋里时,她感到他那粗大的手轻轻解开那擦破了她胳膊的绳子,她便体验到那种震惊,那种航海人黑夜里突然在岸上醒过来时的震惊。她的记忆也醒过来了,许多事情一一回到了她的心里,她发现自己是在圣母院里,便记起自己曾经被刽子手抓住,记起弗比斯还活着,记起弗比斯不再爱她了。这两个想法,这一个给了另一个许多痛苦的想法,一起来到了可怜的罪犯的心头,她转身向着直立在她面前的令她害怕的伽西莫多,向他发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他焦急不安地看着她,好像在猜她说了什么。她又问了一遍,于是他非常悲哀地看了她一眼就跑开去了。
她惊讶地呆在那里。
几分钟后他回来了,放了一包东西在她的脚前,那是好心的妇女给她放在教堂门槛上的一包衣服。于是她低头看看自己,发现自己差不多是光着身子,不由得脸红起来,生命回到她心头来了。
伽西莫多似乎感到了她那种贞洁的羞怯,他用两只大手捂着眼睛,又一次走了开去,不过走得很慢。
她连忙穿上衣服,那是一件白色长袍和一块白头巾,是大医院新到的病人的服装。
她刚刚穿好衣服,就看见伽西莫多走回来了。他一只胳膊上挂着一只篮子,另一只胳膊抱着一床垫褥,篮里有一个瓶、几块面包和另外几种食物。他把篮子放在地上,说道:“吃吧。”他把褥垫铺在地上,说道:“睡吧。”原来敲钟人把自己的食物和自己的床褥给她送来了。
埃及姑娘抬起眼睛看着她,想表示感谢,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可怜人的确生得太可怕了,她恐惧地战栗着低下了头。
于是他说道: “我吓着你啦。我很丑,不是吗?可别看着我,只要听我说话就行了。白天你就待在这里,晚上你可以在整座教堂里散步。可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不要走出教堂一步,一出去你就会遭殃,人们会把你杀死,我也就只有死去。”
她感动了,抬起头来想回答他,他已经走掉了。她又是独自一人,想着那几乎像怪物一般的人刚才说的话,他的声音虽然嘶哑却相当温柔,这使她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