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纳
前几天,我上一家帽店去烫烫帽子。由于久经风霜,这帽子已是又软又皱,而我正有点事情希望能把它尽可能弄得跟新的一样光彩夺目才好。当我等在店里,看着帽店老板给我收拾帽子的时候,他却跟我谈起了那个他真正感兴趣的问题——帽子和头的问题。
“是的,”他听完我讲的几句什么话之后回答说,“脑瓜子的模样儿和个头儿人跟人可不一样啦!您就说您这脑瓜子,只能算是俺们常说的不起眼儿的一路。俺是说,”他无疑因看到一丝失望的神色在我的不起眼儿的脸上掠过,赶忙补充说,“俺是说,这不能算是俺们常说的那种不寻常的头路货。可也有些脑瓜子——喏,你瞧瞧那边的那个。戴这帽子的那位先生长着个脑瓜子可真是滑稽得要命,又窄又长,到处是大鼓包——他那个脑瓜子就不寻常。要论个儿,一个跟一个差别可大啦。俺常年要做不少律师的买卖,他们的那些大脑瓜儿真叫惊人。真能把您给吓一大跟头。俺猜想这是他们要想的事情太多,慢慢把脑瓜子给撑大了。喏,那边的那顶帽子是一先生的(他说了一位著名律师的名字),他那脑瓜子就大得惊人——七号半——那就是他的帽号儿,他们有好多人戴的帽子都超过了七号。
“俺总觉得,”他又接着说, “一个人脑瓜子为什么有大有小离不开他是个干什么的。跟您说吧,俺从前在一个海港码头上混过,伺候过好些个船长。他们的脑瓜子也不寻常,俺想这是因为他们老想着海潮、风暴、冰山什么什么的操心操的……”
我举着我那颗不起眼儿的脑袋从店铺里走出来,想到那帽子店老板显然觉得自己貌不惊人,心里总老大不舒服。在他看来,我的帽号才只有6,因此也就只能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我真想对他去讲,并不是所有的大脑袋,里面都一定装着珍珠宝贝。当然,倒也不假,许多伟大人物都长着大脑袋。俾斯麦的帽号是7,格拉德斯通的帽号和他一样,坎贝尔·班纳曼的也差不多。可是,另一方面,拜伦的脑袋就不大,而且脑髓也也很小。但歌德不是说过,拜伦是自莎士比亚以来欧洲所曾产生的一位思想最精细的人物吗?在一般情况下,他这话我并不同意,不过我既然也长着一颗小不点儿的脑瓜子,在这个问题上,我准备完全同意歌德的这番议论。霍姆斯曾经指出,脑髓的大小并无关系,重要的是它的“脑回” (我想,这么说来,霍姆斯自己准也长着个小脑袋)。现在,我真愿意去告诉那位帽店老板,尽管我的头比较小,可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我脑子的脑回还是顶呱呱的。
我当时没有那么办,我现在所以会想起这件事,主要因为它让人感到,我们所有的人都是通过自己的特殊的锁孑L观察人世。这里的这个人是通过每个人所戴帽子的大小来评判所有的人。他尊重琼斯因为他戴7号的帽子;他看不起史密斯,因为他的帽号才不过6。我们在某种程度上全都抱有这种偏狭的职业观点。裁缝见人先打量你的衣服的剪裁技术和光鲜程度,并以此来对人进行评判。在他眼里你不过是个衣服架子,你的价值完全与你所穿衣服的价值成正比。鞋匠看看你的鞋,就可以通过鞋的质量和新旧程度来估量你的智力的高低,你的社会和经济地位如何。如果你的鞋破旧不堪,那不管你的帽子多么光洁,也不能改变他对你的看法。帽子根本无法进入他的视野。他的评论标准中无此一条。
牙医也完全是如此。他通过牙齿来评判所有的人。他只要朝你嘴里看上一眼,便对你的性格特征、生活习惯、健康状况、社会地位以及你的智力特点等等都有了一套不可改移的看法。他碰一下你的牙神经,你哆嗦一下。“啊,”他于是在心中暗自琢磨,“这人酒喝得太多,而且还大量抽烟、喝茶、喝咖啡。”他看到你牙齿不齐。“可怜人,”他说,“这人小时所受的教养多么糟糕!”他注意到你对自己的牙齿毫不关心。“这家伙太吊儿郎当,”他说, “把钱全胡花了,我敢说他平时准连家都不顾。”等到他给你看完牙,他感到光凭他从你的牙齿收集到的资料就完全足够给你写出一本传记。而且我敢断言,那书写出来肯定和大多数人的传记都同样真实——当然也同样虚假。
同样的,生意买卖人则通过他的账房的锁孔来观察人世。整个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一个“大集市”,他全然凭你的橱窗玻璃的大小来评定你的身份。金融家也全是一样,罗思柴尔德家族①的一个成员,听说他的一个朋友去世后就留下了一百万镑,止不住惊叹道,“天哪,天哪!我原以为他很有钱哩。”因为他仅只积蓄下一百万镑以备不时之需,他的一生便完全是个失败。关于这一点萨克雷在《名利场》中讲得再透彻不过了:
“你瞧,”老奥斯本对乔治说,“品德、勤奋、明智的判断等等能顶什么用。你瞧我和我的银行存款。再看看你那可怜的祖父塞德利和他的潦倒的一生。可是当年,在整整二十年前他可比我强多了——我得说比我要强两万镑。”
我感到我也有一套通过自己的职业观察人世的方法,我总喜欢,不是看别人干了些什么,而是看他运用文学的技巧如何来评定他的高低。我知道,一位画家来到我家的时候,他总通过墙上挂的字画来“评判我”,一如家具商总根据椅子的式样和地毯的质量来对我进行“评定”,美食家则从桌上的酒和菜来对我进行判断一样。你要是请他喝香槟,他会对你百般尊敬;可如果你让他喝的只是普通白酒, 那你在他眼里便只能是个平庸之辈。
总而言之,在生活中,我们各自都戴着由我们自己的爱好、自己的职业和自己的偏见组成的有色眼镜,全都使用我们自己的皮尺来丈量我们的邻人的高低,应用我们自己的独特算术来计算他们的身价。我们全都主观地看待一切,从不客观;我们只看见我们所能看见的东西,而明摆在眼前的东西并不一定都能看见。对于那个五光十色的玩艺儿—真正的现实,我们的猜測竟会十之八九失误,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在生活中,我们总是不断地在评判别人和被别人评判,这其中难免有不少谬误和偏见。这让人想起那则著名的寓言:坐井观天。如何救那只眼光狭隘且自以为是的青蛙?让它跳上井台来就成。那么我们人呢?我们要有保持开放的心胸,要有丰富、优美的心灵,要有能够客观看待自己、超脱自己的清醒头脑和智慧……
本文以叙事为主,细致描写了一些具有典型意义的事情,夹杂在其中的议论则起到了承接和画龙点睛的作用。阅读时要注意这种写法,也要注意体味文章的趣味性。
①选自《外国文学季刊》1983年第3期。黄雨石译。加德纳,英国当代著名的新闻记者、散文家。
①[罗思柴尔德家族]指德国犹太人M. A.罗思柴尔德(1743-1812)的后代。他曾创办一连串国际银行,在19世纪后期完全控制了欧洲的金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