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现在说流行歌曲取代诗歌还为时过早。宋词取代唐诗成为一代文学的标志,原因很多很多,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宋代词比诗还写得好,写得新鲜写得贴心贴肝。那么流行歌曲自身有没有素质取代诗歌成为人们各种情愫的寄托与表现,它能不能提高自己的文化品位和艺术技巧使流行歌曲得到普遍的认可?
在这一点上,流行歌曲有时又欠了一点火候,就以几首最流行的歌为例,有时候它好像把握不住主题,仿佛唱着唱着就忘记了前面说的是什么了似的,好好的意思给唱走了岔,像《弯弯的月亮》,前面唱的是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 弯弯的月亮下面,有一条弯弯的小桥,弯弯的小桥下面,有一条弯弯的小船,弯弯的小船悠悠,是我童年的阿娇,阿娇摇着船,唱着古老的歌谣,歌声随风飘,飘到我的脸上……到此为止,和曲调相应的是一种淡淡的忧伤,而“童年的阿娇”应该让人油然而生的是怀旧情愫。记得余光中有一首《珍妮的辫子》里写过了好多年之后,过去“像一对梦幻的翅膀”似的“飘在背后”的珍妮的辫子的消失,让他“差一点哭出声来”,这也是对记忆中的美好的珍藏,“童年的阿娇”和乡村的小桥,过去的月亮也应如此。可是当听众几乎把自己的一腔思乡怀旧和曲调共舞的时候,歌词突然来了一个义正辞严的现代化批判:“我的心充满惆怅,不为那弯弯的月亮,只为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当人们听到这里,前面调动起来的那一点伤情怀旧,便被置于很尴尬的境地,是继续伤情怀旧下去,还是收起这淡淡的悲伤和歌词一起去为乡村没有现代化而义愤填膺呢?有时候它又好像底气不足东拼西凑,聪明起来一下子蹦出两句很精彩的话,可精彩了一下以后又敷衍成篇草草了事,像《涛声依旧》,这首歌词里用了不少中国古典诗歌的动词技巧,像渔火“温暖”双眼,钟声“敲打”无眠,就是把动词两边的名词距离拉大,使动词的意思多几个拐弯,仿佛唐诗里“冷露滴梦破”的“滴”,一样,还用了一些中国古典诗词的名词意象,主要是《枫桥夜泊》里的渔火、枫桥、钟声、客船,这就好像古典诗歌里的用典,使歌词有了一些悠远典雅的意境,也有了一点历史感,特别是有两句写得确实不错:“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过去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旧日的情感深藏在心底,仿佛一艘昔日的乌篷船停泊在枫桥边,这尘封的回忆是否还能被寒山寺的钟声敲醒,过去的温馨是否还能被一丝情缘重新结起,一直珍藏的那份感情仿佛一张旧船票,拿出这张旧船票却一直犹豫徘徊,不知是否能越过这时间的间隔再登上昔日的客船,这说的不仅是爱情,也是一种人皆有之的怀旧情感,写得自然而流畅。,可是,偏偏有两句反复唱的歌词却一下子显出了笨拙做作,那就氖是:“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涛声依旧不见当年的夜晚”,前一句好像急匆匆就把古人的衣服活剥了下来,连纽扣都来不及扣就草草上阵,后一句好像耐不住性子干脆直话直说,连油彩都来不及擦就草草下场,本来的流畅一下子在这儿闹了个肠梗阻,本来的机智到这儿好像江郎才尽泄了气,说实在的,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什么叫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这样的例子很多,我在街上听得耳朵起茧的那首《纤夫的爱》,很民歌风,可是那一句“爱在纤绳上荡悠悠”就让我奇怪,是你俩这份情这份爱不怎么牢靠么,要不干嘛会荡悠悠的让人发颤为他们的前途担惊受怕?而那首借了《海马歌舞厅》传唱一时的歌里“何不游戏人间”,末了提高了声调唱出来的三个字“不成眠”,我也真不知道那是怎么和前面几句的意思接上弦的,怎么想它前后也差了一截子,既然不管它恩恩怨怨地游戏人间,那么有什么发愁的事儿还会让你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流行歌曲的歌曲流行,但流行的不一定就永垂王不朽。要想桩子稳,就要根子深,根子是内功不是花拳绣腿。如果只是“宝贝对不起,不是不爱你”, “要不是有情郎和我分开,我的眼泪不会掉下来”,就会像老让一个人吃甜点最终也会腻一样,再爱吃甜的人也经不起这种过于殷勤的让菜,因为心灵世界并不是只为“甜心”而存在。歌词里要是总出现“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我拿青春赌明天”这类说通不通、似懂不懂的词而没有更含蓄自然的文字,传唱的人再多也只是一笔糊涂账,充其量是歌曲的附庸而不像宋词最终由附庸蔚为大观。
.说实在的,宋词能够成为一代文学的形式,其实还是在文人参与创作之后,过去我们的文学史总是说民间创作对文学有多少多少启发,给文学注入了多少多少新鲜养分,这都不错,不过,在“下贱者最聪明” “劳动人民最懂得文学”的观念中,只注意了“源”而忽略了“流”,任何一种文学样式,想要成为一个时代的文学标志,没有文化人的参与是不可能的,柳永也罢、晏殊也罢、欧阳修也罢、 苏轼也罢,其实都是文化人,文化人的参与创作,意味着一种深邃的文化意识和高度的文化修养对文学样式的渗透和对文学品格的提升,就像把野生的杂花培育成可观赏的花卉和把原生的鲫鱼培育成五彩的金鱼一样。也许有人会引《病梅馆记》来讽刺说这是把朴素自然的文学变成雕琢做作的文学,但是又有那一种艺术是自生自长原汁原味的呢?画布上的山水不是真山水,,再怎么推重朴素的民间味儿也不能回到“杭育杭育”的时代不是?玉不琢还不成器呢,何况作为文学的歌词。
文学需亨要深厚的文化内涵和深沉的人文精神,没有这内涵和精神只能流于一般的情感宣泄和浅薄的心灵安慰,流行如果是指形式与语言,自然很好,通俗如果是指情感和内涵,那就很糟,没有对人生的真正体验,随你怎么从唐诗宋词那里贩来意象和词语也只是在花裤衩上打补钉,充其量是点缀,时时会露出那种俗气的底色,没有对语言的真正机智,随你怎么挖空心思乔獐作智也只是在玩狗熊掰棒子的把戏,说到底是矫情,听听就会听出那里面口是心非的虚假,文化品位说来是一个很虚的东西,但缺少它就是让人瞧着俗气,知识储备看上去是一种无关的因素,但没有它就是让人看着浅薄。
诗歌是越来越不景气了,这也难怪,一些故作深沉的和故弄玄虚的诗歌好像在那儿有意“自绝于人民”似的,在自我陶醉中画地为牢,那些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懂的诗歌把那一点点有限的感情拧过来拧过去,痛苦得别扭,欢喜得蹊跷,意思九曲十八弯,上气不接下气地用生造的词语拼接了又撕碎,撕碎了又拼接;流行歌曲是越唱越热闹了,倒也必然,可相当多的歌词也好像是在那儿重复来重复去地唱老调,那些浅浅的笑靥和嗲嗲的娇嗔加上东拼西凑的词语仿佛要把一滴感情化开变成一大锅浓汤灌进听众的耳朵里,常常不知所云的歌词让不知就里的听众觉得深沉奥妙,让稍有知识的听众觉得莫名其妙。在这个既没有了唐诗又还没等到宋词的时代里,要想留住唐诗的时代,就要使诗歌有点儿亲切和自然,要想迎接宋词的时代,就要让流行歌曲多一些机智和内涵,随便怎么都行,只要有让人还能感动的东西,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已经不太会被什么无关紧要的东西感动了。
1994年9月于京西寓所
能把诗歌与流行歌曲放在一起评说,主要原因有一条:它们都重在抒情。现在,流行歌曲在社会上大行其道,即使在大学校园里,也不乏狂热的拥戴者,相形之下,诗歌显然是受到了冷遇。我们真的不需要诗歌了?对此,我们不能简单地拿唐诗和宋词的情况做类比。“唐诗过后是宋词”,诗歌在唐代发展到了顶峰,宋代的文人们为自己情绪的抒发找到了另一种形式一词,可宋词是在一夜之间产生又飞速成熟的吗?不是的,我们知道,最起码在中唐时期就有了比较优秀的词作了,白居易的作品可为例证。再说,宋词与唐诗不管有怎样的不同,它们采用的语言还是属于一个系统的,宋词的作者也都是当时最优秀的文人,这些条件,如今的流行歌曲哪一点具备?现在距现代白话文运动只不过八九十年的时间,现代文学发展又遇到诸多波折与阻碍,至今没有产生一定量的文学作品经典,加之长时间以来我们对中国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重视不够,这导致了如今的作家们(包括词作者)可以借鉴的经验和可以利用的储备严重不足,叫他们又如何有丰富的创造力呢?所以,如今衰落的不仅是诗歌。冀望于“唐诗过后是宋词”,希望歌词能大放光彩,不过是无可奈何之想罢了。我们还是希望整个文坛能够重整山河,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吧!
①选自《读书》1994年第12期。 ②[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出自刘禹锡《杨柳枝词》(其一)。①[今宵剩把银钮( gang)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出自北宋词人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一词。②[为赋新词强说愁]出自南宋词人辛弃疾《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一词。 ③[少年听雨歌楼上,……点滴到天明]这是南宋词人蒋捷的作品,词牌名是虞美人,题名是听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