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伦兹
任何人只需到动物园去听听游客的谈话,就会发现一般人的同情心都表错了对象:那些最受人注意的动物,往往是最不需要同情、对牢笼生活适应得最好的动物;至于那些真正受苦的可怜虫,却得不到一点怜悯。一般人都喜欢同情在文学上大出风头的动物,像夜莺、像狮子、像老鹰。
我们对夜莺的误解,可以从文学上总以为是雌的夜莺在唱歌这一点上看得出来,德文里面,甚至“夜莺”这个字就是阴性。事实上,只有公的夜莺才唱歌,而且它们之所以要唱,一方面是对同类里面其他的公鸟示威,不许它们飞近自己的领土;另一方面,也是向偶尔飞过的雌鸟示意,表示它的新房已经准备好了,立刻就可以成家。
任何人只要对鸟类有一点认识,都知道只有公的夜莺才“会”唱歌。把那么嘹亮的歌声,当作是雌鸟在抒情,就和学文学的人把丁尼生②创造的姬妮华( Guine-vere)当作是个大胡子一样的荒唐无稽。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威尔德③的童话故事:夜莺在“月光下对玫瑰吟唱,并把她心的泣血, 一一染在他的身上”,始终不能感动我;而且我得承认,当最后这位有胡子的姑娘因为胸上刺满了刺,而不得不停止歌唱的时候,我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以后我还要详细讨论“笼中鸟”的苦处。不过,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夜莺绝不是最难受的,当然,公鸟唱了又唱,却引不出一只雌的夜莺来,自然会有些失望;但是,即使是在林子里,通常因为公鸟的数目总比雌的多,所以有一批公鸟总免不了会受到这种“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痛苦。
狮子是另一种常常受到误解的动物,书里形容到它时,往往把它的居住地和它的性情一起说错。英国人称它作“丛林之王”( Kings of the jungle),未免把它住的地方说得大潮湿了;德国人,以他们一贯彻底的作风走到另一极端,又把它放到沙漠里去了,称它作“沙漠之王”(Wnstenkonig)。事实上,不干不湿的大草原,才是它真正喜欢住的地方。而且,它所以显得那么不可一世、威风凛凛,被称作兽中之“王”,乃是因为它习惯猎取原野上较大的动物,常常要一跑好远,对于就在眼前的景物却不去注意而已。
狮子在受到关闭的时候,不像其他和它等智力的食肉兽一样难受,原因很简单,因为它并不那么喜欢活动。说得露骨一点,狮子大概是所有肉食动物里最懒的一种了。它的懒惰简直叫人羡慕。在天然的环境里,它虽然会为饥饿的威胁跑好远好远,但是很明显地,这并不是它的本性。因此,被捕的狮子很少会像狼或狐狸,在笼里走来走去的。就算它偶尔想松散一下筋骨,起来走动走动,它的样子就像在做饭后散步,简直悠闲极了,一点也不像—只被捕的食肉兽因为不得任意驰骋,只好在笼子里来回奔跑,以表示它的烦躁和怒气。
在柏林动物园里,狮子住的地方非常之大,里面有一小块地铺满了砂石,还有用黄石堆成的岩崖。其实这种浪漫的安排完全是浪费,因为狮子只是懒懒地躺在那儿。如果造个大模型,放些动物标本进去,效果也差不多。
现在我们再看看老鹰吧,我真不愿意拆这种名鸟的台,但是我必须选择,“真”固执呀!事实是:所有真正的食肉鸟,比起燕雀( passerine)、鹦鹉一类的鸟都要笨得多。特别是金鹰( golden eagle),简直可以说是所有的鸟里面最蠢的了,比起谷仓空地上养的鸡还不如。这当然不是说这种骄傲的鸟不漂亮、不起眼,或者不能代表一种真正野性的精神,而是说它心灵的秉赋,它对自由的喜爱,以及它在被俘之后的心理状况,不像其他的鸟那么敏感而已。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的第一只、也是惟一的一只鹰带给我的失望。这是一只上等的老鹰。我因为怜悯她的关系,由一个流动的巡回动物园买得。她是一只漂亮的雌鹰,由羽毛的颜色看来,差不多就快长成了。她已完全驯服,很会招呼主人,后来我有了她,她也是一样,把头倒过来让她那可怕的钩嘴笔直地对着上方,这是她对人表示亲热的一个特别的姿势。而且她说话的声音非常轻柔,就像只小鸽子一样;其实和小鸽子相比,她真算只绵羊。我本来买她,是想学亚洲人那样,把她训练成一只猎鹰的。我对这件事的期望并不高,并不以为一定会成功,不过想用一只家兔做饵,看看这类食肉大鸟在猎食时的行为。这个计划结果完全失败,因为我的老鹰,就是在她非常饥饿的时候,也不肯损害兔子身上一根毫毛。
虽然她非常健壮,翅膀的羽毛也十分完好,但她却并不想飞。渡鸦、鹦鹉和秃鹰常常会为飞而飞,在空中嬉游,尽情享受飞翔之乐;但是我的这只鹰就不了,只有当空中有上旋的气流,她可以不费力地乘风而上的时候,才肯动一动翅膀。其实就是在那牙种情形下,她也从不飞得太高,她每次回来都会迷路。因为她盘旋而上的时候,一点方向观念也没有,所以每次都会降落到附近的地方,然后她就愚昧而忧愁地坐在那儿,一直等到我去把她找回来。
也许我不理她,她独自也可以找得回来。不过她长得太显眼了,每次总有人打电话给我,告诉我这只鹰现在正在某家的屋顶上,还有一大堆小孩正拿石子扔她。然后我得徒步走到那儿,因为这个蠢东西最怕的就是自行车——她真不知道害我走了多少路!
到后来我实在是不胜其烦了,又不愿把她永远拴在链子上,所以就把她送进休柏伦( Schonbrunner)动物园。
现在一般动物园的鸟舍都很宽敞,足够老鹰在里面翱翔了。如果我们能够问问这类笼中鹰对牢笼生活的意见,相信它们会说:“就是‘鸟, 口太多了一点,每次我和我的太太想在窠里添一根新枝,总会有一只讨厌的白头元鹰来把它衔走。那些美洲秃鹰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它们比我们长得壮,架子大极了。不过,最讨厌的还要算安第斯山脉来的秃鹰了,真看它们不顺眼!…。吃的东西还算不错,就是马肉太多了一点,假使是兔子就好了,可以连皮带骨一起吃掉。”总之,它们绝对不会提到对于自由的向往。
那么,到底哪些动物在被俘后最值得同情呢?对于这个问题,我前面已经回答了一部分:第一种是那些比较聪明而有较高灵性的生物,它们心思活泼,时时都要动,而且它们还有许多内在的、非常强烈的欲望,是在笼子里或栏杆内不能满足的。就是外行人也知道,凡是在自然的环境里惯于到处走动的动物,都天生对运动要求得特别强烈。老式的动物园往往把狐狸和狼放在很小的笼子里,这些动物其实都是特别爱动的。动的欲望受阻,对它们而言不啻是酷刑,在被关的动物里面,要数它们最为可怜了。
另外还有一种惨象,一般到动物园参观的人很少注意到的,就是天鹅这一类的候鸟。它们和大多数水鸟一样,一到冬天,就想南飞。动物园通常把这类鸟翅上尖端的骨节剪掉,阻止它们飞离,这些鸟却很少理会得它们已经不能飞了,总是一试再试。
我很不喜欢看剪了翅膀的水鸟,因为翅膀被剪已经很是不幸,再看到它们一再徒劳地张翅欲飞,实在令人不忍。就算有些水鸟并不介意翅膀被剪,似乎生活得很正常,我还是由衷地可怜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