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没有办法我就来安排了。先宽限你们三天,星期六的晚上动手。你们出一辆卡车把材料装过来,把碎砖运出去,派十几个小工清理好墙基。星期天多派几个好手,包括你们各位老手在内,从早干到晚,什么时候完工什么时候歇手。加班工资,夜费照报,这香烟嘛……没关系,我马而立三五包香烟还是请得起的!”
“啊哈,你这是叫我们加班加点!”
“怎么样,你们没有加过吗?难道还要我马而立办酒席!”
“那……那是交情账,半公半私的。”站长只好承认了。
“我们是大公无私,只求大家给我一点儿面子。”马而立叹气了,“唉,我这人天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人家都怕我办事不稳,可我偏偏又喜欢性急。现在到了一个新龄的工作岗位,如果第一次下保证就做黄牛的话,以后还有谁敢相信我,帮帮忙吧,各位。”马而立开始恳求了,办事人员经常要求爷爷拜奶奶,那样子也是怪可怜的。
作业组长首先拍胸脯:“没问题,我们包了!”
“祝你一帆风顺,马而立!”
十分细小而又复杂的围墙问题就这样定下来了,前后只花了大约半个钟头。
到了星期六的晚上,设计所的人们早就下班走光了。设计所门前拉起了临时电线,四只两百支光的灯泡把马路都照得灼亮。人来了,车来了,砖瓦、石灰、琉璃砖装过来;垃圾、碎砖运出去。足足花了四个钟头,做好了施工前的一切准备。 星期天的清早便开始砌墙,站长、组长个个动手。那技术员慎重对待,步步不离;在设计所的门前砌围墙,等于在关老爷的面前耍大刀,没有两下子是不行的。他左看右看,远看近看,爬到办公室的楼上往下看,从各个角度来最后确定围墙的高低,确定琉璃砖放在什么地位,使得这座围墙和原有的建筑物协调,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很适意。
星期天机关里没人,马而立忙得飞飞,还拉住看门的洪老头做帮手。泡茶、敬烟,寻找各色小物件:元钉、铝丝、棉纱线;必要时还得飞车直奔杂货店。这里也喊小马,那里也喊小马;这小马也真是小马,谁喊便蹦到谁面前。
砌墙的速度是惊人的,人们追赶叫喊,热火朝天,惹得过路的人都很惊奇:
“这肯定是给私人造房子!”
“不,他们是在技术考试,真家伙,要定级的!”
砌墙比较方便,如果是用新砖的话,速度还会更快点。等到砌琉璃砖和小屋顶就难了,特别是屋顶,细活儿,又不能把所有的人都拉上去。小瓦片得一垄一垄地地摆,尺把长就得做瓦头,摆眉瓦,摆滴水。本来预计是完工以后吃夜餐,结果是电火灯直亮到十一点。
马而立打躬作揖,千谢万谢,把人们一一送上卡车,然后再收起电线,拾掇零碎,清扫地皮,不觉得疲劳,很有点得意,忍不住跑到马路的对面把这杰作再细细地欣赏一遍。
夜色中看这堵围墙,十分奇妙,颇有点诗意。白墙、黑瓦、宝蓝色的漏窗泛出晶莹的光辉,里面的灯光从漏窗中透出来,那光线也变得绿莹莹的。轻风吹来,树枝摇曳,灯光闪烁变幻,好像有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深藏在围墙的里面。抬起头来从墙顶更上往里看,可以看到主建筑的黑色屋顶翘在夜空里,围墙也变得环像墙了,它带着和主建筑相似的风格进入了整体结构。附近的马路也变样了,好像是到了什么风景区或文化宫的入口。马而立越看越美,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办得最完美的一件大事体!他也不想回家了,便在楼上会议室里的长沙发上睡了下去。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好好地休息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甜……
太阳升高了,一片阳光从东窗里射进来,照着马而立的娃娃脸。那脸上有恬静的微笑,浅浅的酒窝,天真的稚气,挺好看的。他睡得太沉了,院子里的惊叹、嘈杂、议论纷纭等等都没有听见。
星期一早晨,上班的人们都被突兀而起的围墙惊呆了,虽然人人都希望围墙赶快修好,如今却快得叫人毫无思想准备。如果工程是在人们的眼皮子底下进行,今天加一尺,明天高五寸,人来人往,满地乱砖泥水,最后工程结束时人们也会跟着舒口气,觉得这乱糟糟的局面总算有了了结。不管围墙的式样如何,看起来总是眼目一新,事了心平。如今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这围墙好像是夜间从什么地方偷来的,不习惯,太扎眼。大多数的人把眼睛眨眨也就习惯了,谁都看得出,这围墙比原来的好,比没有更好。可也有一部分人左看右看都不踏实,虽然提不出什么褒贬,总觉得有点“那个”……“那个”是什么,他们也没有好好地想,更说不清楚,要等待权威人士来评定。如果吴所长说一声“好”,多数的“那个”也就不“那个”了,少数善于领会的“那个”还会把它说得好上天去哩!
吴所长也站在人群中看,始终不发表意见。他觉得这围墙似乎在自己的想像之中,又好像在想像之外,想像中似有似无。说有,因为他觉得这围墙也很别致;说无,因为他觉得想像之中的别致又不是这种样子。当人们征求他对围墙的意见时,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声:“哎,没想到马而立的手脚这么快!”
“是呀,冒失鬼办事,也不征求征求群众的意见!”有人立即附和了,首先感到这围墙之事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实在有点“那个”
被征求过意见的三派人也很不满,觉得这围墙吸收正确的意见太少,好好的事儿都被那些歪门斜道弄糟了!他们都站在围墙的下面指指点点,纷纷评议;意见具体深刻,还富有幽默的意味!
“这围墙好看哪,中不中西不西,穿西装戴顶瓜皮帽,脖子里还缠条绿围巾哪,这身打扮是哪个朝代的?还有没有一点儿现代的气息!”朱舟讲评完了向众人巡视一眼,寻找附和的。
“是呀,围墙是座墙,要造个大屋顶干什么呢?”有点“那个”的人开始明确了,这围墙所以看起来不顺眼,都是那个小屋顶造的,忍不住要把小的说成大的,以便和五十年代曾被批判过的大屋顶挂上钩。其实这小屋顶也算不了屋顶,只是形状像个屋顶而已。
朱舟十分得意,特地跑到围墙下面,伸出手来量量高度;摸摸那凸出墙外的砖柱。觉得高度和牢度都符合他的心意,就是这漏窗和小屋顶太不像样,都是守旧派造成的!他回过头来喊黄达泉:
“老黄,这下子你该满意了吧,完全是古典风味!”
兰黄达泉摇摇头:“从何谈起,从何谈起,他对我的精神没有完全领会。屋脊也不应该是一条平线嘛,太单调啦,可以在当中造两个方如意,又有变化,又不华丽。为什么要造这么高呢……老朱,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拍张照片,叫插翅难飞!”
“是呀,太高啦。”
“两头还应该造尖角,翘翘的。”
“琉璃砖也安得少了点。”
所有感到有点“那个”的人都把围墙的缺点找出来了,他们的批判能力总是大于创造能力。
何如锦没有对围墙发表具体的意见, 却从另外一个角度提出了一个易犯众怒的问题:
“这围墙嘛,好不好暂且不去管它。我是说这样做是否符合节约的原则?那小屋顶要花多少人工,那琉璃砖一块要多少钱!我担心这会把我们的行政经费都花光,本季度的节约奖每人只发两毛钱!”
何如锦的话引起了一点儿激动:
“可不是嘛,修座围墙就是了,还在墙顶上绣花边!”
“这就是……”说话的人向四面看了一下,没见马而立在场, “这就是马而立的作风,那人大手大脚,看样子就是个大少爷,花钱如流水!”
“吴所长,是你叫他这么修的吗?”
吴所长连忙摇手: “不不,我只是叫他考虑考虑,想不到他会先斩后奏。马而立……;吴所长叫唤了,可那马而立还睡在沙发上,没有听见。
“洪老头,你看见马而立来上班没有?”有人帮着寻找马而立了,要对于这个罪魁祸首当场质疑。
丁的洪老头火气很大: 别鬼叫鬼喊的啦,人家两天两夜没有休息,像你!“洪老头对那些轻巧话很反感,他偏袒小马,因为他见到马而立在修围墙时马不停蹄,衣衫湿透,那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他坐在大门口也听到许多路人的议论,都说这围墙很美。他自己对围墙还有更深一层的喜爱,从今以后可以安心睡觉,如果有小偷爬墙的话,那檐瓦会哗啦啦地掉下几片!
吴所长皱着眉头,挥挥手,叫大家各自办公去,同时招呼老朱、老黄、老何等等上楼去开碰头会。
朱舟把会议室的门一推,却发现马而立好端端地睡在沙发里!
“唉呀,到处找你找不着,原来在这里呼呼大睡,起来!”
马而立揉着眼睛爬起来了,睡意未消,朦朦胧胧地挨了一顿批……
还好,批评的意见虽然很多,却没有人提出要拆掉重修。围墙安然无恙,稳度夏秋。小草在墙脚下长起来了,藤萝又开始爬上墙去。
这年冬天,设计所作东道主,召开建筑学年会,邀请了几位外地的学者、专家出席。因为人数不多,会场便在设计所楼下的会议室里。几位专家一进门便被这堵围墙吸引住了,左看右看,赞不绝口。会议开始后便以围墙作话题,说这围墙回答了城市建筑中的一个重大问题!目前的城市建筑太单调,都是火柴盒式的标准设计,没有变化,没有装饰,没有我们民族的特有风格;但是也有些地方盲目复古,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把宾馆修得像庙堂似的。这围墙好就好在既有民族风格,又不盲目复古,经济实用,又和原有建筑物的风格统一。希望建筑设计所的同志们好好地考虑一下,作一个学术性的总结。
设计所的到会者都喜出望外,想不到金凤凰又出在鸡窝里!
吴所长考虑了:“这主要是指导思想明确,—开始便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同时发动群众进行充分的讨论……”
朱舟也考虑了:“是嘛,围墙的实用价值是不可忽视的。我一开始便主张造得高一些,牢一点……”
黄达泉简直有些得意了:“如果不是我据理力争的话,这围墙还不知道会造成什么鬼样哩!搞建筑的人决不能数典忘祖,、我们的祖先很早就懂得围墙的妙用,光那名称就有几十种……”黄达泉考虑,这一段话应该写在总结的开头,作为序言。
何如锦曾经有过一刹那时间的不愉快,马上就觉得自己也有很大的贡献,如果不是他坚持节约的话,马而立就不会去找旧砖瓦,不找旧砖瓦就找不到琉璃砖,没有琉璃砖这围墙就会毫无生气,简直不像个东西!
马而立没有参加会议,只是在会场中进进出出,忙得飞飞,忙着端正桌椅,送茶送水。他考虑到这会场芴里很冷,不知道又从什么地方弄来四只熊熊的炭火盆,放在四个角落里,使得房间里顿时温暖如春,人人舒展……
这篇小说虽然写于上世纪80年代初,但其中所讽刺鞭挞的社会弊端,现在仍时有表现。作者批判的空谈扯皮、妒贤忌能、因循守旧等不良风气,是有其深刻的社会和文化根源的。
你觉得“围墙”这个题目有什么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