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德熙
什么样的文章是好的,什么样的文章不好,得有一个标准。有了这个标准,我们就有了一个方向。
由来已久,有一种时髦的华而不实的文章,讲究漂亮。其实,华而不实都不太恰当,这种文章不但“不实”,而且也谈不上“华”,根本就不漂亮。有些年轻的同志,愿意堆砌一些形容词。形容词很多,但没有什么实在东西。这种文风不应提倡。而这种文风现祝在不但在中小学里非常流行,甚至于在社会上、报纸杂志上也经常见到。这种文风不是一种好的文风。特别是,不应当向初学写作的人提倡,它会害人的。所以,我觉得应该提倡两条:一是准确,二是自然。
准确就是符合客观实际,不歪曲,画马像马,圆人像人。如果画马像牛,就不准确。自然就是不造作,不装腔做势,要说老实话、心里话。在这个问题上,我要多举一些例子。
先讲自然。
拿穿衣服来讲,不能穿奇装异服,打扮得非常奇怪、惹人注意,其实效果不好。真正的美应是很平淡的,写文章尤其如此。我记得朱自清先生引用过一篇小学生的作文,有这样两句话:冬天到了,树上的叶子都落光了。“朱先生非常称赞这两句。这两句有什么稀奇?没有。但非常自然,有一股味儿。这就使我想起《红楼梦》里的凤姐作诗,头一句“一夜北风起”就很自然,不是造作的。
最近在一个新的儿童刊物《东方少年》上,我评改了一篇小学生的文章。大人喜欢装腔做势,而小孩是天真的,所以小孩的文章有时是非常好的,这篇文章就是如此。它题为“我的童年”。有这样一段:“那一年,我随着妈妈来到老家新会,住在一个亲戚家里。我们住的房子门前,是一条蜿蜒的小河,左右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屋后是一座苍翠的大山。每天早晨,当我还在梦中,嘹亮的山歌就已经唱遍了全村,而且往往把我唤醒。当我扶着门把,往外头看的时候,总会传来一阵一阵的牛叫声,哞——哞一的。在一只全身乌黑发亮的牛背上,骑着一个放牛娃。他叫阿聪,是我家一个远亲的孩子。他的头发像壶盖,盖在脑袋上。”我很欣赏最后两句。我是写不出来的。非常自然。你可以想像那个小孩的头发是多么有意思。它什么漂亮的形容词也没用,都是非常普通的字眼。文章接着写道:“他经常把捉来的小黄鸟送给我,即使我玩着玩着把鸟弄死了,他也不生气,第二天又给我送一个来。虽然他说的广东话我听不懂,但我们还是成了好朋友。我很惊讶他的能干,除了放牛,他还会喂鸡、喂鸭,每天上山还带回一大捆劈柴柴。有时农活忙,他还帮助锄草。他才比我大两三岁,就会做那么多事情。”这一段后边,她忽然来了这么两句: “可惜我很怕牛,所以一直没有骑过它。”这两句放的地方不对,但我觉得很好。作者是个女孩子,胆子比较小,她一定非常羡慕那个男孩子骑在牛背上的自在神情。她想骑,但是不敢骑,因此十分遗憾,这就自然地把她当时的心情表现了出来。
我们在上写作课时,不要让学生走堆砌词藻的路。前几天我在《人民日报》上看到一篇文章,是两个人写的,其中说到:“我们俩都是放牛娃出身,参加红军后,都做宣传员工作,红军时期的歌曲和歌谣,至今回忆起来,记忆犹新。”“记忆犹新”,大家都喜欢用。我不能否定这个词,它是可以用的。但现在一来就是“记忆犹新”。这个句子老实讲是不好的。“记忆”与“回忆”是重复的。这就是不愿意说大白话。其实你就说“一直到今天我还记着”,不就非常好吗?干吗要绕呢?这是弄巧成拙。这个例子虽然小,但这是一个“路线”问题,走这条路会越陷越深,十分糟糕。之所以走这条路,就因为脑子里有一个标准,认为“记忆犹新”才是漂亮字眼,而“我没忘记”是大白话,只有用“记忆犹新”,才表示我有文化,其实我很不喜欢这个词。过去人常说“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是很好的比喻,但你也“光阴似箭”,我也“日月如梭”,说了一大堆是什么意思?一点也不让人感动。你就说“时间过得真快”比这要强得多。那些东西已经是陈词滥调了,油水都让人榨干了,剩下的都是渣滓了,你为什么还老用它?再比如《人民日报》有一篇文章讲龙井茶:“龙井茶产于西子湖畔的杭州西湖人民公社,清明期间,是采集龙井茶的黄金季节。”干吗用“黄金季节”?就说“最好的时候”不很好吗?满山茶树,青翠欲滴,芳馨馥郁,采茶姑娘们头戴草帽,腰系茶篮,笑语欢歌,争分夺秒。“我认为这些话都十分造作,远不如那个小学生写的“他的头发像壶盖”。当然,我不能说得太极端,不是“芳馨誉馥郁”一类的字眼就不能用。要用得是地方。不要以为这些字眼是万能的,放到哪儿都是漂亮的。字本身没有漂亮不漂亮之分,用得是地方就漂亮,否则,就不漂亮。
因此,有一个提倡什么文风的问题。当然,作家的文风不一样,有的平淡,有的华阿丹。我这里要讲两点:第一,我比较喜欢平淡,这是个人爱好;第二,就初学写作者来讲,不宜先学花哨的东西,基本功是学平淡、学自然,就像一个人学唱京戏,一开始就他花腔不会唱好,应当先练基本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