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薄暮时分走过我的半个城市。沿着苏州河北岸,穿过一片一片的棚户区。旧貌未改,但热闹了许多。弄堂里依然拥挤不堪,一根又一根的竹竿横在中间,上面晾着五颜六色的衣裳。许多的小孩窜来窜去,屋里有着锅碗瓢盆的声音,有些男人在屋外修理自行车,有些男人则愜意地抽烟喝茶倚在门口闲聊,这常常使我想起年轻时代的乡村岁月。
夏天,黄昏的风景异常美丽,许多人家喜欢把桌子搬到门外,桌上有鱼有肉有虾有各种菜蔬,女人哄着孩子,男人喝酒,光着脊梁喝得全身通红。我喜欢这种风景,即使家家存在暗中较富的念头,我也从未认为这就是所谓的庸俗。在我的身上,常常矛盾地并列着许多性格。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恪守着我的精神立场。但是作为一个底层的儿子,我却从不蔑视世俗的生活的意义。在经历了那么多的贫穷和饥饿之后,我深深地知道,富裕对于我的底层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我的生命中,北方的乡村给予我从未有过的震撼。在我亲身经历了贫穷带来的各种折磨,我才深深懂得,对富裕的向往,在底层,是一种非常崇高的人性。
在我的村庄里,有一个女孩,如公主般骄傲,受到全村女孩的羡慕和拥戴,因为这个女孩的叔叔在城里工作,从遥远的城市给她捎来一件的确良花布衬衫。在村里,这是惟一的一件的确良。它成了村里女孩的神圣,她们总是庄严地谈论这件衣服,同时悄悄地为自己编织一个彩色的梦想。有一天,女孩的母亲癫痫发作,癫狂之中,铰烂了那件衬衫。那一天成了村里女孩的忌日,女孩们忧伤、沮丧,美丽的梦想破灭了,她们愤怒地对我说:“那可是的确良啊,还是花的。”我不知道,这种对美的理解是否会被知识分子认为庸俗。但我却就此无法把美和富裕截然分开。
饥饿威胁着人的自尊。春天的时候,许多的人出门乞讨。那一年,淮北发了大水,许多的田地被淹没。我的村庄因为地势的关系,侥幸地逃过这场灾难。于是在午饭和晚饭的时候常有男人和女人上门。男人通常一言不发,站在门外丁丁东东地弹琴,女人则伸出葫芦瓢,说:“大哥,有吃的给孩子一口。”我曾经想,这就是底层的自尊?他们以为这只是一种技艺交换的方式而不是乞讨?他们是以此来维持自己的自尊?
我不赞美贫穷,相反,我对贫穷怀有一种深深的敌视,我没有理由蔑视穷人对富裕的向往之心。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对于底层,贫穷意味着什么,富裕又意味着什么。对于底层来说,革命或者其他的什么诱惑,目的无非是让生活——实实在在的生活——更加富裕也更加美好。
1985年,我重新回到我下乡的地方。老乡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我们有得吃了。”在那一瞬间,我被深深感动。在有关饥饿的记忆尚未被我完全抹去,我有什么理由不被这句话所震动所感动?即使这个世界越来越显得庸俗污秽,我仍然为这句话所震动所感动。
我知道,我对这个世界的许多想法与底层的要求相距遥远。但是我仍然愿意对底层的一切都加以理解,即使是对富裕的热烈盼望。我谨慎地使用我的文字,我的许多文字只是知识分子之间的一种相互提醒,我们无法抹去我们的立场和责任。我愿意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丽也更加诗意,这是一个遥远的梦想。我相信,在我的底层终于富裕起来的时候,最终也会走进这个梦想。但是眼下,我却不会强迫我的仍在贫穷中挣扎的底层接受我的遥远梦想。
人类社会总是有阶层的,底层,就是生活在最基础部分的大多数人。很多时候底层意味着经济的贫困、生活的恶劣、环境的肮脏,还有忍受各种各样的精神上物质上的压力。于是底层奋起革命, “我”生活在革命成功后的底层中间,虽然底层人仍然贫困,但是他们的精神,却让人感动,他们对国家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和忠诚,对生活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执著。忽如一日,巨大的社会变革搅散了底层满足、安宁的状态,每个人都愿意与不愿意地被卷入这汹涌的大潮中。对富裕的“崇高的向往”,会把底层人带向何方?不仅作者在思索,大概社会上的每个人都会在思索吧?
底层人有哪些品德,哪些向往,哪些生存形态?作者是怎样评价的,你是怎样评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