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 层(节选)一

蔡  翔

苏州河由西向东,蜿蜿蜒蜒地流过这个城市。河的南面,耸立着各种各样美丽的建筑。夏天,许许多多的法国梧桐点缀出一片又一片的优雅绿阴。穿过繁华的街道或者幽静的庭院,找一个小小的咖啡馆,挑选一个临窗的座位坐下,冬日的阳光懒懒地透窗而入,这时,你会感觉到一种怀旧的忧郁,所有所有的梦在黄昏来临之际一起向你敞开。

然而,在我的记忆里,却并没有那么多的美丽和那么多的优雅。对我来说,苏州河的水永远是肮脏的,黑黑的,稠得像黏汁,水面上永远漂浮着菜叶、秽物、粪便。。夏日闷热的黄昏,一股一股的臭味飘向很远,挤进河边人家。许许多多的工厂都坐落在苏州河的北岸,烟囱里的烟是黑的,尘埃落地,马路永远黯淡无光。树很少,房子很多,成片成片的房子挤在一起,弄堂被挤成一条条窄窄的小路。

是的,我的城市在苏州河的北面。在这里,人是穷的,街也是穷的。晨光初现,粪车就会摇着铃铛走进小小的巷子,许多的男人和女人就会樑柔着睡眼,拎着马桶,依次走出家门。然后,就在一个公用的自来水龙头前排起长队,然后,许许多多的自行车熙熙攘攘地挤出小小的巷口,开始各自的谋生。

在我独自伫立在苏州河的北岸的时候,常常会出现一种古怪的幻觉。我会看见在污浊的河面上,漂来一只小小的木船,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从遥远的家兰乡,漂向上海。然后在这里上岸,用芦席搭起一座小小的棚屋。那就是我的祖先,我的半个城市的祖先。

我的祖先从芦棚中走出,走进工厂、码头、澡堂……黄昏的时候,他们带着一天的疲劳和一天的屈辱,醉眼朦胧地坐在小酒馆里,大声地说着粗话,唱着家乡小调。他们朝地上吐痰,开着很伤大雅的玩笑,然后歪歪倒倒地走出酒店。这时,星光黯淡,像极了乡村的小径,但是再也没有了家乡的月亮。

我的城市,我的半个城市,在饥饿和屈辱之中,曾经酝酿了暴动和罢工。在长长的黑夜之中,革命带着它的辉煌承诺,走边进每个人甜甜的梦乡。

我的祖先已经悄然远去,但是苏州河的北面却仍然被这个城市拒绝。尽管有许多的人从那里走向这里,也尽管有许多的人从这里走向那里。漫漫的历史已经构成一个语词,这个词就是——底层,而在底层的周围,永远弥漫着肮脏、野蛮、贫穷、粗鲁等等的语词氛围。所有有过的光荣已经不复存在,城市为自己的美丽和优雅召唤,一个长长的梦在有关法国梧桐的记忆里悄悄再现。

然而,我却依然满怀感激之情注视着我的半个城市。是的,对我来说,底层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道摇曳的生命风景,是我的来处,我的全部的生活都在这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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