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天上只有大半个月亮,可刨地种麦还是够亮的,万东明就像一只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一样干个不停。连年轻力壮的万长山都赶他不赢,爷儿俩忙了大半夜,总算把陶燕婷的二分自留地种上了麦子。万东明蹲下来用手轻轻抚摸着整平得如镜面的土地,喃喃道:“小雨下过好几天了, 不知麦子还能出来吗?”
第二天一大早,爷儿俩扛着铺盖卷上路了, 当二人走到村西那座旧窑前时,万东明不禁停下脚步,望着窑门发起呆来。那天在这儿碰见陶燕婷的情景又出现在脑里。他怎么也没想到陶燕婷怎么会和万宝昌乱搞?但不知为什么,对陶燕婷他既恨不起来,也忘不了她。他正在这儿发愣,忽然万长山推了他一把说:“叔,你看!”万东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村口站着一个人正朝这儿望着,尽管距离较远,可万东明一看就认出是陶燕婷。万长山一见他俩都像石雕木刻似的一动不动, 就把嘴凑到叔叔耳根上说:“叔,回去说几句话吧!”“不,咱们走!”万东明像旱天里打了一个响雷似地吼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工地上的生活挺简单,干活、吃饭、睡觉就这么三件事, 唯一解闷的方法就是胡聊。清一色的男性农民到了一块儿,三句话离不开女人, 凡是见到的、听到的,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每逢这种闲聊,万东明便离得远远地一个人抽闷烟。
这天晚上,万长山一觉睡醒,见万东明还坐在地铺上抽烟, 就催促着:“叔,睡吧,明儿还得上工呢。”万东明还是一声不吭, 万长山关切地坐了起来问:“叔,你想什么呢?”“哎……”万东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你婶子自留地里的麦子长得出来吗?”万长山一听放心了:“睡吧, 叔, 一定长得出来。”
第二天,水库工地上人来人往,锤声、哨声、石头滚动声、人的喊叫声,响成一片。万东明、万长山和几个民工在一个陡坡上打了一组炮眼, 装上火药,点上火后全退到安全处。一会儿只听“轰、轰、轰”响了三响, 炮声便停了。万东明皱着眉头焦急地说:“哎,怎么少了一响?”他们正想再等一会儿。谁知一个戴着红袖章的领班走过来,朝着万东明他们吼道:“谁点的捻儿,上去看看!”“再等会儿,现在上去响了怎么办?”那个领班皮笑肉不笑地说:“咱们可是有任务数的,哪个组任务完不成,我就不给补助,扣发口粮。”那时候,哪个民工不是为了一天那几毛钱补助和那点儿口粮才离家来卖力气的,听领班这么一说,有几个人沉不住气了,朝着万长山努努嘴, 示意他上去。万长山看了看万东明,慢腾腾地朝工地走去。
“等一下,”万东明一把拉住了侄子,轻蔑地朝领班一笑,然后紧了紧裤带说,“我去!”“叔,我去!”万长山一步跨到叔叔身前。“你小子听着, 你老的给你说门亲事不容易,年根儿就结婚了,出点儿事我可担当不起,没法向你爹妈交待,我去吧!”“叔叔,陶……婶子等着你呢。”“滚开,再不滚开, 我一脚踢你到山旮旯里去!”
见叔叔发了怒,万长山退到一边,万东明迈着大步朝炮眼走去, 一步,一步,他每迈一步,万长山就觉得肠子拧一个弯, 在场的人全屏住了呼吸,就连那个领班的也瞪大了眼睛死盯着前方。
万东明仔仔细细地查看着,突然他发现脚下冒着浓烟,他想躲开,已来不及了,只听“轰”一声,那高大身躯晃了几晃,倒下了。
“叔!”万长山呼喊着跑了过来,抱起血肉模糊的叔叔,大声呼唤, 失声痛哭,在大伙帮助下,把他送到了工地的临时医院,经过抢救, 直到下午三点多钟,万东明才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他吃力地睁开双眼, 看见守候在身边的侄子,嘴巴嚅动了几下,硬是没有发出声来。尽管万长山怎么问,他只是呆呆地看着侄子。又过了一会儿,万东明的嘴又动了起来, 万长山把耳朵凑了过来使劲儿听着、听着,他终于从那微弱的,吐字不清, 断断续续发音中听清楚了,万东明说的还是那句话:“你……婶子地里的麦……子,能、能长出来⋯⋯吗?”“能,叔,你放心吧⋯⋯”万长山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晚上, 万长山伺候叔叔喝了点儿水, 吃了几块桃罐头,就靠在窗台上一会,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一阵冷风把他从梦中惊醒,他往叔叔床上一看,啊, 人不见了。万长山惊得赶紧出门去找, 可找遍了工地也不见万东明的影子。最后, 他从一个护士口中打听到万东明朝家乡羊尾巴根村的方向走了。这可把他急出了一身冷汗,他想叔叔身负重伤哪走得了这五十多里路啊,他赶紧迈开大步朝前追去。
万长山连奔带跑,跑得大汗淋漓,腿肚子发软。这时,他借着月光看见前边不远的山路上有一个身影,正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叔!”万长山一下惊叫起来。他一下忘了疲劳,脚下“咚咚咚咚”边喊边追了过去。
可是任凭万长山怎么喊,万东明却根本不理, 头也不回一个劲儿地朝前走。而且越走越快,简直像飞起来一样。不管万长山怎么加速, 也追不上他。追到后半夜,已来到羊尾巴根村西的那座旧窑前。只见万东明稍微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朝前走,万长山望着万东明奔到陶燕婷的自留地里“咕咚”一下摔倒了。万长山终于追上他,月光下,只见碧绿的麦苗密密匝匝、整整齐齐地钻出了地面,万东明手里攥着麦苗, 一动不动。万长山哈下腰说:“叔,你放心了吧,麦苗多齐截。”
万东明没有回答,万长山突然觉得身后有人,扭头一看,啊,是陶燕婷!
陶燕婷怎么半夜三更到自留地来的呢?说来真神奇, 她从昨晚上就开始心惊肉跳,说什么也镇定不下来,一夜没合上眼。躺到后半夜,不知怎的就出了家门到村西张望, 见自留地里有人影, 便走了过来。陶燕婷问道:“长山,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叔老是惦记着你地里的麦子。他受了伤……”万长山一五一十把前前后后的经过一说, 陶燕婷听了止不住热泪盈眶,赶紧俯下身去,深情地叫着万东明:“兄弟,起来吧……东明,到家里歇歇儿。”万长山也伸出手去拉万东明,可是万东明一动不动。万长山拉了一把没拉动。陶燕婷连忙伸手摸万东明的身体,这一摸, 顿时惊得大叫一声:“啊!”万长山忙用力把万东明翻了个身,陶燕婷不顾一切地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上用心听着,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月光下,他的脸白得惨人。她明白了,万东明死了。她跪在地上,双手拚命摇晃着万东明,边摇边放声大哭:“兄弟,你醒醒呀, 嫂子我答应你了! 你从工地上回来咱就结婚,不,结了婚再走,你说呀!”万长山也哭喊着:“叔,你睁眼看看呀,麦子长……长出来了。”可是任凭他俩哭得天崩地裂也无济于事了,万东明死了,真的死了。
忠厚老实的万东明,他惦着陶燕婷,惦着她那自留地里的麦子。他凭着最后一口气,硬是神奇般地走回村来,亲眼看见麦苗真的长出来了,他才安心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