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他,我有个弟弟,在我离开家的时候,和他差不多年纪。“你喊他来嘛!”“不能,我的老家在北平,那是沦陷区。”“日本鬼子霸占了!龟儿子!”他狠狠地说。
车子又飞奔起来,他落在后面。我沉默着,我不能告诉他,我的弟弟已经死了!两年前让我伤心的一幕又在我的脑海里出现:1942年的雾季,重庆国泰大戏院正演出《安魂曲》,由张骏祥导演,曹禺演莫扎特,我演莫扎特的恋人阿露霞。那天,我刚化好妆,穿着十八世纪的大裙子,等待开幕,重庆八路军办事处的张颖要周峰偷偷交给我一封信,是我的母亲从延安写来的。离家后,我已经好几年没得到她的消息了, 我的心狂跳着躲到后台角落里看,谁知信里竟是我弟弟去世的噩耗!母亲告诉我,我们姐妹离家之后,第二年她就带着弟弟随北平地下党老杨同志一同到了晋察冀边区。弟弟在阜平游击区上中学,但学校要随时和游击队一同转移。后来弟弟得了恶性疟疾,在万分艰苦的环境下没有医疗条件。母亲从百里外赶去看他,弟弟临终前安慰母亲说:“娘,不要难过,在抗战前线牺牲的战士,谁都是母亲爱的儿子,娘如果爱年轻人都像爱我一样,所有的年轻人都会是您的儿子……”我想象不出能说出这样使人内心震动的话、刚进入青年期的弟弟是什么样子,我只留下临离家时他和这孩子相似的神态,同样的机敏、灵活⋯⋯
“张小姐,我要到家了……”这孩子又追上了飞奔后的车子,气喘吁吁地对我说。他跳到人行道上,指着民生路上的莲花池入口处,正是《新华日报》门市部的对面,“我的家就从这里下去!”他见人力车又要飞奔了,立刻提高声音摇着双手连连说:“张小姐,再见!再见!”我也从人力车上向后转身喊着:“再见!再见!”最后他拉长声音清楚地喊道:“张一姐一姐一再见!”我的眼睛不禁湿润了……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1985年秋季,重庆隆重举行“雾季艺术节”,邀请过去曾在那里工作过的大批文艺界的老同志回重庆。重庆各剧场,包括“国泰”、“抗建堂”都上演着有关的新老剧目:《屈原》、《棠棣之花》、《放下你的鞭子》、《蜕变》……我们也登台和观众见面。重庆大变样了,变得又新又美,道路平坦。我们也变样了,车队所到之处时常被包围,老观众在辨认我们,口里说着:“哦,老了,老了。”我也总向人群里回望着,似乎希望能出现一个叫我“张姐姐”的人,他应当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清,很想打听他的下落,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如今,我已是八十出头的人了,我时常思念重庆,那是我年轻时代度过八年苦乐岁月的地方。每当我想到重庆,也时常会出现一个奔跑着的少年的身影:淡灰色宽大的衣裤,赤着脚,有点苍白而聪明的面容,奔跑起来额前的头发跳动着……新中国成立正是他年轻时代,祖国大地上再没有“沦陷区”、“国统区”、“解放区”令人痛苦的划分,他可以自由奔向他要去的地方。
我衷心祝愿他一生幸福、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