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重庆的秋天, 是浓雾笼罩的季节,是日本侵略者的飞机不能来袭击的时候,也是重庆进步话剧界演出最活跃的时机。建筑在纯阳洞半山上的“抗建堂”剧场里,正上演着吴祖光编剧、张骏祥导演的神话剧《牛郎织女》,观众非常踊跃。我在剧中扮演织女,耿震演牛郎。
抗日战争时期的重庆,从一个静僻的山城一下子成为“国统区”大后方的陪都,电力不足成了突出的矛盾。剧场首当其冲,电厂限时供电都只到夜里十时为止。因此每当大幕关闭之后,后台立时紧张起来,演员飞跑着到后台换衣卸装,以便在停电前走出剧场。
《牛郎织女》演到最后几场的时候,导演对尾声的处理有所改变,落幕比平时晚了一些。这天,我紧张地卸装后,匆忙从后台下到前.台,穿过剧场,还没迈上几步,全场的灯突然都熄灭了。我不由得惊叫起来:“哎哟,还有人吗?”一边用脚探着路在观众席间的走道上摸索着……
“张小姐,这里、这里⋯⋯”黑暗里传来四川话的童音。同时,一双冰凉的小手拉住了我的手,像领盲人一样将我牵出剧场。
剧场外,虽然没有电灯,却有山坡两旁的小吃摊闪烁着小油灯。背着光‘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赤脚的男孩,大约十二三岁。“谢谢你呀。”我说。“不消谢!”还没等我看清他的脸,他已经转过身飞一样地下山去了。
第二天,剧场的灯又在老时候停了,与此同时,我听见近处有划火柴的声音,一张卷成筒的说明书点着了,那孩子举着它准备为我照路。“啊,真谢谢你。”我看见他胁下还夹着一小叠演出说明书,我问他:“你在剧场卖说明书吗?”“卖一点!”“生意好吗?”“还要得,上边有你唱的歌。”是的,那是织女出场时摇着闪光的纺车唱的“五彩云之歌”。我故意问他:“你会唱吗?”他只是嘿嘿一笑……又走到剧场门外了,我刚要再说声谢谢,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转身又跑下山去了。
演最后一场《牛郎织女》前,住在纯阳街制片厂宿舍的石羽、江村、周峰等老朋友来到后台聊天,大家相约散场后一同去马路对面的上海馆“好吃来”吃宵夜。
因为有人等着我,我可以较从容地卸装换装。大家说笑着穿过剧场,不知 谁 还 带 着 手 电筒。我突然想起, 那孩子呢? 剧场里没有他, 我连忙跑到门口张望,他正面对着剧场大门, 手里举着一小段燃烧着的纤绳杆(那时四川将旧的纤 绳 截 短 当 火 把用)。我拉着他说:“对不起, 今天我出来晚了。跟我们一起去吃宵夜吧!”他努力挣脱我, 把手中的纤绳杆在地上打灭丢在墙角,回望了我一眼,又飞一样地下山去了。我心里颇有点惘然之感:今天是最后一场“牛郎织女”的演出了啊。
小面店里生意很好,大家谈笑风生地等着面来,我偶一回头,啊呀, 那孩子正将头紧贴在面店的玻璃窗上望着我们,额头、鼻尖都压平了。我连忙起身跑到门外去叫他,他又一晃不见了。我遗憾地回到了座位,大家开玩笑地说:“是你的小崇拜者吗……”
我默默地坐着,这个孩子使我想起了我的弟弟。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我和姐姐在一个深夜离开家,参加“北平学生移动剧团”,准备去华北战地演出。当时,我的弟弟正是十二三岁。临走前,我和姐姐轻手轻脚地走进弟弟的房间,透过帐子最后看看他。他假装睡着了,谁知我们一走,他就悄悄起床跟在后面,经过两层院落送我们到大门口,站在大街上一直望着我们远去……
从饭店出来,我坐上了人力车。我当时住在重庆下半城,从剧场出来要穿过重庆市中心的主要街道:中一路、中二路、两路口、七星岗、民生路……重庆沿山而筑的马路忽高忽低,人力车也就忽快忽慢。上坡时人力车工人吃力地弯着身体一步步爬行,下坡时得防止翻车,拼命压住车把,身体悬空只剩下两个脚尖着地飞似地冲下来, 坐车的人也得忽前忽后地调整重心。当人力车飞下高岗,换成慢步行走的时候,那个孩子突然在马路边叫我:“张小姐!”“噢,你没有走啊?”我开心地笑了,他更笑得两眼眯缝起来。于是合着人力车的节奏,他也一会儿飞奔,一会儿慢步,我们断断续续聊起天来。他告诉我,他读过三年小学,后来读不起了,爸爸是铁匠,让他到铁匠铺里当学徒,因为人小,把不住火钳,这一阵就在剧场里卖说明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