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丁的苏北堂伯讲的故事:我们老百姓有了新房子,单位分的也好,自己买的也罢,都是开心事,花一些钱装修,谁都乐意。可挣点钱不容易,把一张一张钞票贴在墙上,铺在地上,像那个孙姐一样活受罪,图个啥?
你们城里人规矩太多,不像我们乡下人图实在,乡里乡亲的,就求个热闹、亲近,人家上门,也是看得起你,你老是让人换鞋,谁还愿意上你家来?
给你们讲件真事,去年闹洪灾那阵子,我们全村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热热闹闹地成了一家人,你们信不信?
我们江北九江村的老一辈都是跑船的,被人叫做船老大,憨三爷就是其中的一个。九江村离江边有五里,憨三爷看中了这地势,第一个在那块地上打地基,盖起了房子,弃船上岸住。那可是九江村的第一间房子,以后船民们陆陆续续地靠着憨大爷的房子盖了屋,成了家。憨三爷选的那地址真好,免了几十年的洪涝灾害。
憨三爷对汛情的预测,准得就像龙王爷和他通了电话似的。他隔一两年总要造几只船,造船的法子也与众不同:在江边搭个临时窝棚,支个龙骨架子,窝棚离江水的距离每年都不同,有时几十米远,有时一两里远,到时候船造好了,水也涨上来了。奇怪的是憨三爷就像是通天机似的,这水不前不后,刚好漫到新船底下,不用挪动不用抬拖,船就借势下水,也不用试水,准保不漏,没一年例外的。
憨三爷打的船每年都派上了用场,村里人只要看见憨三爷张罗木头锯板子造船,这年准会涨水。船造好了,水也涨了,憨三爷就派精壮后生驾着船去搭救沿江的居民。平时他会让你借船打鱼捕虾,一涨水,就只许救人不许干别的。九六年开春,在北方大城市当官的儿子接他去养老,结果我们这里发了特大洪水,祖祖辈辈住的房子,全都成了一片汪洋。那年,憨三爷七十多岁了,他硬是叫儿子送自己回家,他戴上了白孝帽,给村里死于洪水的乡亲们带孝。这一年,他每天都站在公路上,拦装运木料进城的汽车,他用攒了一辈子的钱,一车一车地拦,买下了不少好木料。
九八年入夏后,憨三爷在自己的宅院里搭了个大棚,请了些木工。村里人都猜不透他在干啥, 或许是在为自己备棺木, 因为这也是老人百年后的“房子”呀!但谁都不往“船”上想,即使心里存这个念头,也不敢说出来:以往憨三爷为造船搭的窝棚都在江边,可现在竟然搭到了自己家里!九江村离江边有五里地呀,今年的洪水难道会漫到村里来?
有一天,我上憨三爷家去串门,憨三爷把我堵在外间,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形。我问:“三爷,干吗呢?”憨三爷说:“嘿,九六年我没打船,龙王爷就进村来访我哩。这回,我可得备点啥回敬龙王爷呵!”
过了一阵,大伙发现憨三爷把自己的房子都拆了,取了梁当料用了。大伙都说:有儿子在北方,这屋子不要了可以卖嘛,拆了多可惜呀!
到了八月,洪水说涨就涨,比九六年来势更猛,水进村的那天夜里,只见憨三爷站在自家院里那个掀了屋顶的房架上大声地吆喝着:“人就是人,没有做虾兵蟹将的命!后生仔,起拖!”话音刚落,便见江面上驶来了三艘机帆船,“哗啦啦”,从船上扔下了三只大搭钩,后生们好手脚,早就把搭钩抛进了憨三爷的院墙。憨三爷举着一面彩绣三角号旗,高高一扬,机帆船的柴油马达叫得更欢,三条大铁链“刷刷刷”地绷了个直,铁链一拖,院里的啥东西往外一撞,泡了水的院墙“哗啦啦”地倒塌了。
憨三爷又一抖号旗:“龙王见礼!”
一个木匠立即点燃了火铳,冲天放了一炮,几支长竹竿一齐举起,掀锅盖似地揭掉了棚顶,这时大伙看清了:那三条铁链拖的竟是一座很大很大的三层木屋,那木屋建造在一条很大很大的船上。原来入夏以来,憨三爷一直是在“闭门造屋”呀!
火铳三响之后,憨三爷站到屋船顶上,亮着喉咙,又是一声吆喝:“全村老幼病残、父老乡亲登船进屋啰!”
全村像一锅开水般地沸腾了,木工们把早就备着的彩珠筒、震天雷之类的烟花爆竹分给后生们点着放,洪水之中,居然比过年还热闹!
全村的男女老少全都上了这条船,稳稳当当地住进了船上的这个大房子,大伙成了一家人。在洪水泛滥的日子里,遮风挡雨,饮食起居,乡亲们靠的就是它,直到解放军的抢险队,把大伙接上岸……
而就在这时,乡亲们才发现:憨三爷的号旗脱了手,他盘坐在屋船的角落里,早已仙逝了。
洪水过后,那条屋船泊在江岸边,成为后生们唱卡拉 OK、办河鲜火锅店的场子。看到那“房子”,大伙就不由得想起了憨三爷,乡亲们都不忍心提个“死”字,都说憨三爷的房子造得好,龙王爷请他去盖房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