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发生在1960年冬天,那是个上上下下都挨饿的年代。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分配到西北高原某省直机关。正式上班,领导就叫我去机关农场接受锻炼。机关农场位于青海湖畔,那是一片肥美的大草原。刚进入农历十月, 在我家乡正是秋阳灿烂的时候, 这里突然刮来一阵西北风,接着就是漫天大雪飞舞,新开的荒地连同那无边的草场都掩盖在一片白皑皑的冰封雪冻之中, 据说得等到来年春天才能解冻。办机关农场本来是为缓解粮食供应紧张的,若是在这里白吃闲饭,岂不适得其反吗?所以领导决定, 我和农工小孙留下来, 负责看管农场现有财产, 其他人全部返回机关。
两个月一晃便过去了。我们过得还挺舒心安然,吃了睡,睡了吃,厚厚的牛毛帐篷也挺温暖。然而,就在此时,一场意想不到的“灾难”悄悄降临了…
那天我负责去做饭,一连划了几根火柴都没能把干草点燃。在这茫茫草原, 既没有木柴, 也没有煤炭, 我们只有下雪前捡来的一堆牛粪可作燃料。要将牛粪引着,只能先点着一把干草。不料,这干草被雪水打湿,我却没能发觉,于是划了一根火柴又一根火柴。火柴盒里的火柴被我一口气划光,我再去找新的火柴时,发现场长留给我们的几盒火柴已经用光,这时我才陡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儿。因为在这片大草原上,可以说是百里无人烟,夏季来此放牧的藏民早已赶到冬窝子里过冬去了,想在这百里之内找个人影儿, 比在大海里捞根针还要困难。原先在几十里外有一条从荒野上轧出的所谓公路, 时而有汽车通过, 现在大雪封山, 哪有汽车通过呢?就是偶尔有汽车通过,又没个固定的停车点儿,你到那荒野上去傻等,饥饿的狼群不把你生吞活吃了才怪哩!一旦没有火种,我们守着面粉也吃不成饭,守着牛粪也无法取暖。这样下去,我们岂不活活饿死、冻死在这儿吗?况且,在这荒原上时而有狼群的袭扰,如果没有火炬,便难以将它们赶走……我越想问题越严重,终于忍耐不住,竟在小孙面前失声哭了起来。
小孙比我还小两岁,在这生命攸关的时刻,却比我冷静得多。他说:“别哭,别哭,我们想想办法。”他把整个帐篷翻了个遍,忽然大喜过望地叫了一声:“有了,有了!”原来他从存放火柴的抽屉的夹缝里找到半根火柴来。说是半根,其实是夸大其辞,那只是一个小小的火柴头儿,上面仅有半厘米长的杆儿。然而就这小小的半根火柴,却寄托着我们生存的希望,如果能将它划燃,我们就有了活路;如果划不着,我们将又一次陷入绝望的深渊。谁来划燃这半根火柴呢? 平时一切大事均有我来决定, 此时我却没有半点儿勇气了。
周围悄然无声, 空气如凝固了一般。忽然小孙大声说道:“我来划!”
可他没有轻易动手, 而是猫着腰东寻西找, 才找到一个引火媒儿。这是一张黄表纸, 农村祭奠死人烧的那种棉纸, 比较容易点燃。我小时候火柴奇缺, 母亲就常用这纸当火媒子。不知年纪轻轻的小孙怎么弄到这玩艺儿。等到他把纸展开, 我才发现这是一封信, 后面署着一个女性的名字。原来这是一封情书,一直深藏在他放衣服的小木箱里。小孙先把那火柴头儿放在胳肢窝里暖了一会儿,自认万无一失了,才去那火柴盒的一侧划燃。
我发现他的手在轻轻地抖动,我的心也怦怦地跳个不停。
“嚓!”第一下没划着,我的心像一下掉到了枯井里,差点儿没叫了起来。小孙却安慰我说:“没事,没事,可能是这盒上的碜磨光了!”他把盒儿颠倒个头儿,重新划了一下,只听“嗤”的一声,一个豆粒似的小火苗在小孙手指上跳跃着。小火球儿又迅速传递到那张火纸上, 变成一个更大的火苗儿。但是小孙仍用指甲紧紧掐着那半根火柴,以至把指甲烧黄了,烧焦了,也忘记了疼痛。他把那黄表纸引得很旺,然后又把煤油灯点着,这才长出一口气说:“我们有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