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尔
每年三四月间的时候,埋在土里的芦苇根茎开始吐芽,到了五六月份则成浩荡之势,疯长起来的芦苇比人还要高。那袒露了一个冬季的湖泊与河流,于是渐次隐身在芦苇的屏障后面,开始给人一种距离感。我们往往凭借从芦苇后面传来的水流声,大致判断一条河流的方向,或者,描测一个湖泊或宁静或躁动的心境。
当我们试图走进夏天的某个湖泊或者某条河流,首先就必须穿越这道芦苇的屏障。这中间仿佛有一段不小的距离,甚至称得上漫长。大多数时候,我就坐在地上,中间隔着芦苇,和一个湖泊遥遥相望。我轻声念着湖泊的名字,而湖水舔岸的声音被微风吹送着穿越芦苇而来,两种声音就这样交织在一起,实现了心灵上的沟通。
许多个清晨或黄昏,我就通过这种自我慰藉的方式—也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方式,和一个心仪的湖泊厮守在一起。
有一次,我坐在地上不知多久了,整个身体似乎充满了潮湿的地气,正当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头顶上的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群鸟,翅膀拍打的声音使它们背后的天空似乎无限膨胀起来,这个早晨的宁静于是瞬间不复存在。只见它们一个俯冲,降低了高度,从芦苇细小的间隙中穿过,径直朝深处的湖泊扑去。
我伫立许久,也没有看见一只鸟再飞出来,而湖泊依然,没有丝毫躁动。我给这群失之鲁莽的鸟下了一个结论,它们并没有抵达湖泊,而是就在穿越的途中被芦苇点点消化,并吸收。
另一次则是黄昏,一大群鸟从远处飞来,唧唧喳喳的声音仿佛卡车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它们在头顶上盘旋,犹豫不决。最终,它们选择了放弃,又顺着来时的方向折了回去。
我不能区别,这两群鸟中,到底哪一群鸟的选择属于明智之举。
那时候,我尚不知道帕斯卡尔,不知道“会思想的芦苇”这种说法。不然,绝不会将眼前浩浩荡荡的芦苇比喻为眼睫毛。帕斯卡尔强调了思想的重要性,他认为,其实人是最脆弱的芦苇,只不过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思想成就了人的伟大”。在他的哲学里,似乎思想就是那样一种东西—一内化的时候,如同钙质;外化的时候则像一副铠甲。是思想支撑着我们,并帮助我们抵挡了不期然袭来的风雨。因为有了这种认识,现在,如果要再打一个比方我一定会将环簇着湖泊的芦苇比喻为湖泊的思想,或者用来保护湖泊的铠甲。
那时候我觉得,湖泊是让人想入非非的楚楚动人又楚楚可怜的眼眸,芦苇如同修长的睫毛,两者是一种完美的组合,给人一种欲罢不能的诱惑。
是的,我渴望着和一个眼眸似的湖泊亲近,却又担心被芦苇的睫毛拒之门外。我还不能清楚地认识自己,到底是一滴能够带来滋润的雨水,还是具有伤害的一粒灰尘。如果是一粒灰尘,毫无疑问,我将在走向湖泊的途中被芦苇拦截并吸收。
也许,这就是我在一个湖泊前面久久徘徊,既不前进又不离去的原因。
芦苇横亘在我和一个湖泊之间,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记恨它。这眼睫毛似的芦苇,当我们注视久了,才发现那是一句无声的透明语言,它时刻在询问着我:你爱我吗?能给我幸福吗?倘若我肯定回答,一切阻拦将形同虚设。我却无言以对。是啊,我怎么能够毫无根据地对一座湖泊许诺,我一定能够给它幸福而不是伤痛。
现在,当我再次伫立在一座湖泊的身边,我看见浩浩荡荡的芦苇失去了睫毛的柔和,闪烁着类似金属的光泽。如同爱情这个词语,渐渐坚硬起来。
(小讨厌摘自《漳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