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每天我还是倚窗看窗外的人来人往。只是我很奇怪,那种感觉,那种绝望和伤心的感觉,那种席卷一切的绝望和伤心似乎不那么强了,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每天都在减少一样。
隔壁的娟子好像不那么任性了,我基本上没有再听见她对她母亲大声说话了,甚至我还有一次看见她穿了件裙子,不是红色的,高高兴兴去上学。
伯父焖的饭依旧是煳的,烧的菜也依旧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终于我决定我来做顿饭。那天,趁伯父去单位交稿的时候,我异常艰难地来到菜市场,买了菜,回到伯父的家。在厨房里择菜的时候,我又想起了爸爸妈妈,以前都是爸爸妈妈择菜,我在旁边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现在,这样的场景再也看不见了,我的泪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伯父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快要把饭菜弄好了。伯父好像很意外,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不停地说,朵儿,真没想到。在我把饭菜弄好以后,他似乎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有些激动地说,我们不能就这样吃,我们应该正规一点吃这顿饭菜。说完,他去翻箱子,好像去找什么东西,终于,他翻出了一块上面有梅花图案的白的桌布,他把它铺在桌子上,然后问我,朵儿,你知道这桌布是谁送的吗?
我问,是谁?伯父回答,是你妈啊。那年你还小,我带你伯母去你家,你伯母见了这桌布,特喜欢,叫你妈送给她,嚷嚷说,把这块桌布铺在桌上吃饭,那是一种非常温馨的家的感觉,你母亲就把它送给我们了。
伯父的脸上露出回忆的神情,而我记忆中印象深刻的那个上海女人,我来伯父家后,这还是他第一次提到。
那伯母呢?我小心翼翼地问伯父。伯父叹了一口气,说,她啊,没有福气,从你们家回来没有多久,就生病了,是癌症,没有多久就死了。这块桌布,我和你伯母只用过几次。你伯母死后,我就没有家的感觉了,直到今天。
伯父说完,又对着我说,朵儿,谢谢你。我的眼睛湿润了,咽喉也好像有什么东西哽住一样,我哽咽着说,伯父,也谢谢你。
吃完饭,伯父说,朵儿,我们出去散散步吧,你要知道,有家的人,大人和小孩是应该出去散散步的。
我迟疑着说,我这样出去,别人不会笑话我吧。
不会的,伯父很坚定地说,你这样出去,别人只会敬佩你,因为你很坚强。
下楼的时候,住在一楼阶梯里的那位太婆从阶梯里探出头,说,刘先生,出来散步啊。伯父说,是啊,很长时间没有出来散步了。
散步好啊,可以锻炼身体啊。太婆笑着说。在那一瞬间,太婆的脸看起来,虽历经沧桑,却不失希望。
散步的时候,伯父说,有的东西失去了,失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们要珍惜现在的日子,现在的生活,因为生活是不容易的。我似懂非懂。路过一家杂货店的时候,伯父说,朵儿,你今天送了我一件珍贵的礼物,我今天也要送一件礼物给你,你喜欢巧克力吗?我买给你。
巧克力,我当然喜欢,我大叫着对伯父说,快去买,你说哪个小孩子会不喜欢巧克力?
散完步回家的时候,见住在一楼阶梯下的太婆在阶梯口,搂着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高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喊,乖孙啊,难为你们还记挂着奶奶啊,奶奶可想死你们了。那两个孩子也在默默地流泪。伯父问旁边的一位大妈是怎么回事。那位大妈叹口气,说,这是她的孙儿和孙女,今天是瞒着父亲,走了几十里的山路来看望奶奶的。听完,伯父转过脸,尴尬地对我说,朵儿,把伯父刚才给你买的巧克力给伯父,伯父明天再给你,行吗?
我把巧克力交给伯父,伯父拿着巧克力,走到太婆旁边,说,太婆,你托我买的东西我给你买来了。太婆先是一愣,然后感激地望着伯父。
我与伯父回家的时候,在家门口,我听见太婆骄傲而大声地说,乖孙,吃巧克力,那声音有抑制不住的幸福。伯父笑了,我也笑了,在那个夏天之后,我第一次笑,笑得开心,笑得舒畅。
那天晚上,在快要睡觉的时候,我翻出了一年前妈妈给我买的红裙子,那条我没有穿过今后也不可能再穿的裙子。我想,隔壁的娟子,她不是喜欢红色的裙子吗?明天我就去她家,把这条红裙子送给她,她穿上,一定会很漂亮的。
伯父坐在对面的钢丝床上,笑嘻嘻地看我翻裙子,像爸爸以前对我那样,他说,朵儿,你长大了。
是的,我想,我长大了,从伯父和太婆身上,我收到了一件珍贵的礼物,我有了承受灾难的能力,我能走出这个残酷的夏天了。
那个夏天,那个酷热的夏天,那个热得空气都发烫的夏天,发生了那场举世闻名的大地震,我的父母都在那场地震中失去了生命。而我虽然幸免于难,但是我的一条腿也因为这次地震,永久地从我身上消失了。不过,幸运的是,我的心,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治,收到了珍贵的礼物,却意外地坚强起来了。
(潇湘紫摘自《人生与伴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