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响
这天下午太阳还晒得人的皮肤烧灼样痛,临近傍晚天上却无声无息地下起了大雪。守护8号床伤员的新兵坐在7号病床上,斜靠着墙壁蜷曲在军大衣里睡着了、8床一直是半睡半醒的。今天是手术后的第八天,手术处本来不会疼痛了,但他一直感觉那双压榨太久的腿还在痛着。医生说这是一种心理反应,他不服气医生的诊断,医生只好每天安慰性地给他两片冒充止痛片的维生素。他从没因那扯着心的痛哼一声,因为他是一个兵。但现在下腹部膨胀的膀胱却让他难以忍受,一天输两千多毫升的液体,膀胱一会儿就会充盈。他歪过头叫新兵给自己拿尿壶,不想那个19岁的小伙子,半张着嘴睡得正香。为照顾他,这孩子一晚上得起来好几次,他不忍心也不好意思把他从甜梦中叫醒。小便壶就在床边的一个椅子上,他努力挪动着自己笨重的身子,想自已解决问题,头上都挣出汗珠子了,还是离小便壶有半尺远。走廊上有护士推着治疗车走动的声音,但从声音判断,一时还不能到这个病房。他为自己不能解决这么简单的问题又羞又恼。情急中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军绿口缸。他抓起口缸塞在被子里。大半缸冒着热气的小便让他这么放在了床头柜上。他松了一口气,管他呢,人急了啥都不在乎。
今天是她休假后第一天上班。晚上12点有七八个打针和吃药的病人。她推着治疗车一个一个病房处置。到8床后她照着服药本核对了床号,就习惯性地提着水壶给病人倒水,一端起床头柜上的缸子发现杯子里盛着大半杯黄澄澄的东西,这东西她太熟悉了,当了3年护士,天天早上送标本都见着这东西。她生气地皱着眉头压低嗓门儿说:“你装什么怪?”
他闭着眼睛不理她,他心里烦乱得不想理睬任何人。
她知道有些兵就是调皮捣蛋。专门借题发挥,干损人的事情。她咬着牙凑近他低声说:“你现在是个兵,不是在自己家里,要讲文明、讲卫生。”
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下来,是呀,他也知道自己是个兵,兵是最讲卫生的,他们寝室、食堂地都拖得锃亮,有个送菜的老百姓说:“你们这食堂啊包子掉地上了,我捡起来就可以吃,太干净了!”讲卫生是他当兵后最大的收获。
她看着了他的眼泪,气愤他居然不说一声对不起,就更加生气地低声说:“你还哭呢,你好意思……
话还没说完,他一伸手端着床头柜上的半缸子尿,一把给她泼在了身上。缸子摔在地上,咣啷啷的声音惊起了病房所有的人。现在是凌晨,时光在那一刻凝固,她惊愕地看着那双又羞又怒的眼睛。他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被子,指着截掉了的双腿带着哭腔说:“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你以为我真的不讲卫生吗?”
新兵已经惊醒,他吓坏了,一切都是因为他睡着了而引起,他几乎是半跪着对护士说:“对不起,都怪我,都怪我。”
她跑出病房,在走廊的墙壁上趴着嘤嘤地哭了起来,身上的工作服被尿泼湿了一大片。当护士以来她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尴尬的事。新兵又追出来给她道歉。她哭了一阵回到办公室,把自已泡方便面的缸子洗干净,重新倒上水,端到8床面前请他把药吃了。他紧闭着眼睛,不张开自己的嘴,后来还是新兵给他把药喂了进去。
早上排长来的时候,新兵背着他给排长汇报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只比他大两岁的排长一听,当即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你他妈混账,人家还是个姑娘,你往人家身上泼尿。人家说你,说错了吗?我知道你心里苦、心里烦。你今天没有双腿了,可没有腿也应该是一个有教养的兵!”
是呀,当兵后他还有一个最大的变化就是学习进步了,过去在家里他是三棒子打不出个屁来,现在他在班务会上发言,从来都是条理清楚,写的家信也连带着天下事、国家事,一直在公社当会计的父亲也来信夸他现在是文明做派的人了。可自己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他哀伤地看了排长一眼,偏偏排长理解错了他的意思,火气更大:“你觉得我说话轻松吗。是呀,今天你躺在这里,说不定哪一天我们之中的谁也会躺在这里,但这不应该是咱们发火出气的理由。因为从当兵的那一天起,咱就应该有这个准备。
他其实早就后悔自己昨天的冲动,但他没有脸开口给人家道歉,再说人家也许听都不想听他道歉。排长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这个才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因为排里出了翻车的事故本来就肚子里窝着火。今天自己的兵又这样欺负人家护士,真是给自己丢脸。他看排长气成那样更是后悔,终于鼓起勇气说:“排长,我错了。”
“你给我说有屁用,你该当面给人家说。”
新兵赶快汇报他才打听到的消息:“人家今天下夜班了,要休息两天。”
他想着这两天那位护士不知要躲在家里哭多少回,自己就更难受起来,一行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你哭个屁,明天我去给人家道歉,我相信她能原谅你。”
大雪下了两天,两天后上班的她路过操场,一个兵站在操场银白的松树下,手里拿着一把山上采的野花。这花叫不出名字,七月山上到处都能采到,但如果逢上七月下雪就不那么容易见到它们。看她走过来,这兵上前说:“我是8床XXX的排长,今天我代他来向你道歉。”她没想到这个拿花的兵会是等自己的,一下子有点慌。她急忙避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跑。那个兵追上来说:“我们全排的同志请你原谅他。
她仍然自顾自地往前走,其实那天她在走廊里哭的时候,已经原谅了那个失去双腿的战士,她哭是因为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今天这排长来送花,她觉得自己不配。
排长以为她还在生气,就在后面大声地说请你原谅他吧,他才22岁,刚刚谈了对象,可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因为这次事故,我们排的先进红旗也没有了,我还要受处分。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下半辈子。。。
她在雪地里站住了,她才知道这个受伤的兵和她一样的年纪。她知道如果今天不接受这束鲜花,那么那个受伤的兵和他们全排的战友都会难过的。她转过身接过了排长手里的花。
“我不是不原谅他,他没有什么需要人原谅的。我接受你送的花,是因为下雪的天,在高原看到这样的花不容易。”
她走了,排长在她身后大声喊着:“你记着,只要我们排的汽车上来,我们就给你带花。”那时有一首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她军医学校的同学把她们毕业后最盛大的一次聚会定在毕业20年后的八一。聚会上大家有个决议,就是每个人用5分钟讲一讲在这20年里你觉得最浪漫的一件事。轮到她的时候,刚巧邮政快递送进来一大束带露的玫瑰,花是一位飞回上海的女同学当年的初恋情人送的。因为他们已经分别了快20年了。为这现场发生的浪漫,大厅里顿时一片欢呼,等大家都静下来的时候,她微笑着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回忆起那片银色的群山,她告诉了大家上面的那个故事。
“20年前,当都市都还没有花店的时候,我年四季都能得到汽车兵们带给我的鲜花,这些鲜花开在海拔不同的山坡或峭壁。它们的开放与爱情无关,但对于我来说,它是我20年里感受到的最浪漫的事。”
(安玉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