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靖
当年,日本人来时,爷爷还以为是国军的部队换防呢,看了车服和那旗,才知道,来的是日本人。原来日本人和中国人长得一模一样,他们对街边的老百姓笑,拿糖给孩子们吃,爷爷觉得他们挺好,只是他有点奇怪,国军呢?怎么一转眼国军就没有了呢?
日本人来了以后,这小县城便热闹起来。各村有了保长,各乡有了维持会,各种人各种势力都上台了,原来啥也不是的人,摇身一变,成了大红人,也有一些人逃跑了,比如那个使双枪的黑大个子,他干掉了一个日本兵跑了。爷爷不操心这些,他的老婆孩子挨着饿呢,爷爷的心思都在吃的上面。
枪声如零星的鞭炮一样此起彼伏,部队要训练吧,那个年代,枪声比鞭炮的声响还多。说起日本人训练,爷爷想笑。你不知道,他说,那些人都光着腚跑步,男的女的都是。我不信。他说,不信你问你奶。我奶就会给他一巴掌。我奶奶提起日本人来也是想笑,觉得那些兵傻乎乎的好玩,他们把人家的风箱拆下来烤鸡吃,半生不熟地吃了吐,吐了还吃。德义他妈那个哭啊,那时候死了母鸡和死了娘差不多。我喜欢听他们讲日本人的事,讲他们的矮个子,讲他们兔子一样飞快地行军,讲他们不找厕所随地地解决,讲他们说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讲日本女人的故事(日本女人挺和蔼,长得也漂亮),讲他们站岗的人有多么傻,就站到那里不动,像假人。讲了很多很多,有时候我觉得好玩,有时候觉得不好玩,还有的时候,我只想快点长大。
后来,传来谁谁被抓走了,谁谁被打死了。爷爷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操那些闲心。谁知道那些人干了什么呢?爷爷想,人还是要安分些好,一家子老小,都指望着自己呢。他亲眼看到几个日本人把一个教书先生架到街口,一枪就把脑浆子打出来了,他回去以后吐个没完。妈的碰上这死鬼,他以后再也不吃豆腐脑了。有一件事让爷爷忘不了,清早出门时,德义爹让爷爷到集上买二斤煤油回来,爷爷老不情愿的,他要忙着办自己的货呢。因为日本人来了,他的铺子生意好了起来。他很晚才回来,提着给德义爹买的煤油一摇三晃的在小街上遛弯儿。街上有个木架子,高高的,有时候挂灯笼,有时候挂猪肉,一阵风吹来,他感觉一个东西从架子上掉了下来,他过去看,是德义的爹。
只剩下脑袋的德义的爹。
德义的爹看着他呢,微微张开的嘴好像要对他说“谢谢,乱的头发,迎风飞舞,脖子有齐齐的刀口。爷爷从此知道,日本人的军刀有多锋利。爷爷张开了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他连滚带爬地回到了家里,他把老婆孩子归拢到一个屋里,说,以后,谁也不许出门。爷爷常常梦见德义的爹,梦见他像往常一样去街上拾粪,梦见他一边拾粪边趁路上没人薅谁家的麦秸秆,梦见他喝了小酒在路边唱戏,一边唱戏还一边逗着路过的娘们,梦见他用宽的袖子擦自己身上的血,梦见他的脑袋在乌黑的空气里飘浮,一边飘,一边说话——爷爷奇怪啊,德义爹老胆小的一个人,活了五十多没有犯啥错,咋日本人一来,他就犯了天条呢?想来想去爷爷不明白,这些黄皮肤的小个子,为啥做这么多奇怪的事?后来,爷爷从一个先
生那里知道,日本人是来打仗的,和国军打仗来的,爷爷奇怪,要打仗,国军怎么走了呢?那先生说,国军也打,在上海打得凶呢,在这里,却一路地逃,这一定是大战略吧。
爷爷不管这些,他只想,德义的爹又没打他们,怎么被他们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