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之湄
他是来参加校庆的,却没有在同学里找到她。在会后发的通讯录里发现了她的名字,居然有心跳加速的感觉。直记得西湖边的黄昏,有斜照的夕阳,低垂的杨柳,他20岁,她18岁,都是医学院的大学生,两个人不即不离地在湖边散步。其时,他在家乡有了未婚妻,同他家是世交,漂亮而温顺,他实在说不出她有什么不好,只是,太顺理成章的感情对一个年轻人来说多少有点单调。她约略知道他每周会从家乡收到来自未婚妻的信,但他俊朗的外表依然吸引着她,她娇俏的江南风情显然也让他有点着迷。她的长辫子辫梢上蓝色的蝴蝶结,都让他心生爱慕。那时节他们起去看过一场电影,是夏天电影院里的吊扇吹不到他们,他记得她不停地扇扇子,用左手,因为他坐在她的右边,他感受着她身上花露水的香味和夹着微风而来的檀香,那两种香久久地留在他的心里。许多年后,花露水和檀香扇都令他想到她和他在西子湖畔度过的青春岁月。
他曾在心里拿她同青梅竹马的未婚妻作过比较,他说不出未婚妻有什么不好。但年轻的他更喜欢那种隐约的欲说还休的期待,他们在人群中别有深意地对视。傍晚散步的时候,她的发梢在他的脸颊上扫过,有许多次当微风吹在脸上的时候,他便觉得那是她的头发。当同学把家乡的来信扔到他的书桌前,还开了一句以前他觉得无比幸福的玩笑的时候,他第一次觉得有点心烦。他的风花雪月尚未正式开始,“反右”开始了。他在寝室里随便说过的几句话,不知怎么就成了罪证,他成了右派,被发配去乡下劳动。
家乡的未婚妻在这时节表现出了她的情义,她毫无离弃他的意思,在体力和心力的双重压迫下,未婚妻的照片和信成了他唯一的寄托了,这成了他们后来夫妻恩爱最坚实的基础。而她,他既然在和平的时光里来不及表达情意,当然不能在危难时分去连累她。于是,没有开始恋爱就这么匆匆结束。他与妻子共过数十年的患难,终于迎来了共富贵的晚年。他说他要用下半辈子来补偿她曾经为他受过的苦,他做到了。他们夫妻是同学朋友羡慕的楷模。只是,偶尔有几个夜晚,他仍然会想到那个梳着长辫子的女同学。听说她过得并不如意,但他一直没敢细问。
毕业四十周年的聚会,他又来到西子湖畔,来的同学大多是生活安逸的那一部分。其中没有她。他在聚会散后,细细查询刚刚发到的通讯录,知道她生活在离杭州不远的一座城市。那座城市本来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之一。到达的当晚,六十来岁的他照着本子上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声音是陌生苍老的。他报出她的名字,说自己是她大学时的同学,陌生的女声焕发出少女般的灿烂,她居然立刻就报出了他的名字!她的灵敏令他感动也辛酸,要知道,他们不联络已经几十年了!
她当晚就要赶来看他。许久没有那么激动过的他手忙脚乱地拆开了新买的衬衫,还特意找出相配的领带。等她来的时候有点心跳有点茫然还有一点不知所措,恍恍惚惚间他觉得自己又成了那个20岁的青年,心神不定地等待一场不知道结果的约会。
他们相约在一个怀旧餐厅,墙上贴着红色的有领袖头像的海报,服务员斜背着军用挎包穿着军装在店堂里穿梭,背包上印着红色的“为人民服务”,《大海航行靠舵手》和《学习雷锋好榜样》的歌声时不时地响起。那是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装束和歌声,他希望与她一起回到过去。
她终于出现在门口了!她穿着有点过时的短袖衬衫衬衫少女一般東在裙子里脸上也洋溢着少女一般的激动。她倒没有像这个年龄的女人一样发胖,她枯瘦而憔悴。他觉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往下沉。她也有点拘谨,为了摆脱这份拘谨,她开始不断地说话,仿佛希望用声音来冲淡彼此的尴尬。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似乎听到她在议论时事,把金大中说成金日成的儿子,把伊拉克误作伊朗。年轻的时候,散步的时候,总是他议论她旁听,他们也喜欢谈——时事。只是,眼前这个喋喋不休的女子让他觉得陌生与——心烦。偶尔,她还带点娇羞地瞥瞥他,那种神情是他在记忆中温习过许多遍的,只是,时过境迁,带了岁月的风霜,那一种少女状在她皱纹密布的脸上显出点凄凉的味道。他的包里有一把檀香扇,精致的考究的香气适度的檀香扇,可是,他怎么也拿不出来。那把扇子对于眼前这样一个女人,仿佛有一点点讽刺的意味。
他知道自己是有一点势利有一点无情的。微微的冷场过后她告辞,他没有挽留。送她到了门口,他觉得无力再送她到车站了。餐厅里的老歌飘出来,他觉得有点辛酸,人们用一切方式,希望回到过去的年代,回到感觉上最美好的——岁月。然而,真的回得去吗?无论回忆多么美好,无论你以何种方式何种形式去—怀旧,过去的一页在生活中是永远不可能不走样地重现了。
他想到他当年最喜欢的罗曼·罗兰的一句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埋葬爱人的坟墓。他那时候想,她就是他埋在心里的爱人,现在心里的坟墓没有了,爱人也没有了。他忽然强烈地思念起妻子来了,这把做工考究精致的扇子似乎还是配他的妻子更合适。
(喻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