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怀黎
17岁的时候,我有了平生第一个笔友,一座北方的小城,我在城市的这一头,他在另外一头。在北方苍凉的冬天里,我们共同面对着仿佛生死一决样的高考,心里有着共同的慌张和无助。只有在给他的信里,我才敢透露这种情绪,或者说是交换这样的心情。我们在各自的生活里,都在扮演另外的一个角色,比如有一点玩世不恭,有很多不在乎,比如不在乎高考。现在,如果我的身边有这样的孩子,我会知道她是个自卑而又骄傲的人,这是两种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在一个17岁少女的身上浓重而混乱地存在着,于是,她在生活里,基本上是个孤僻的孩子。
所以,这个笔友是我心灵的一个突破口。我是一个习惯于用文字倾诉的人,当所有起伏明灭的情绪在笔下轻轻流淌,长成一棵不知名的树,每一棵树都是那瞬间的永恒。所以,我每周都给他写信,写很多虽然知道这个人就在城市的另一头,很近,甚至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可以经过他的校园,但是,我没有想过去看他,总觉得去看见的一定不是那个人,那些信是我心里的玫瑰花,由心而生,在心里某个小小的寂寥的角落里,不为人知,却自由地存在,“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于是,常常在一大堆各种模拟试题的卷子里抬起头来,微笑。是那种有着无数秘密的小幸福的人的微笑。
他比我早一年考上大学,在哈尔滨那座以冰雪闻名的北方城市,曾经一度成了我梦想的极致。17岁的时候,我眼里的天涯是哈尔滨,虽然离家只有几个小时,但是,只要想到哈尔滨就会觉得那样遥远,梦一样遥不可及,远到我以为这一生我都不会去。后来,看见一句话:隔花荫人远天涯近。心里如被冷水浇头,一个激灵,知道那个冬天为什么哈尔滨离我那么远。
他仍然在写信来,用同样的象牙白的信封,红色的鸡的生肖票,在每封信的左下角,会有一个小小的手绘的图画,他的画,稚拙可喜,清新流畅。秋天来的时候,会有一封绘着在落叶的柳树的画到我的手里。我一个人抱着一大摞书走过秋天的校园,看见那棵柳树,对它的微笑。因为我知道我曾经在信里说过我每天都路过这棵树,它用它的四季陪伴我,所以,他画了这幅画来问候这棵树。
一直以为我们不会见面,或者在我高考之前不会,但是我还是去了一趟哈尔滨。那次因为是邮差的原因,我有两个星期都没有收到信,很害怕,怕一个人就此消失,于是才发现,世界浩瀚无垠,要失去一个人也太容易了。
我去找他,心里觉得不对,觉得这样我会失去很多。对失去总是恐惧的,究竟会失去什么,那超过17岁的理解能力。我只是有恍惚的感觉而已。
但是.我还是去了,下车,面对人群喧嚣,车站里无数的声音形成一场骤雨却没有一个声音属于我我在冬天里,在我自已认为的天涯里,到处问去那个学校的路,但我并没有方向感,还是走错了,眼前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站在那里犹豫了很久,在心里暗暗给自已和未来一个咒语,如果我选错了路,那么我以后都不会再来。
少年时,失去朋友是最不愿意接受的创伤,如果有人告诉我人生就是这么多座位,有人来就得有人去,我会以为这是恶毒的诅咒。要知道人生的真相,得用去成长的一切光阴。我不是一个早熟的孩子。或者,这些都是我不愿意接受的。
后来,我还是选错了路口,我在异乡寒冷的冬天里,在寂寥的落寞的午后阳光中,在一条错路上走出很远,恍如迷途的羔羊。
终于,伴随着失落的心情来到了那所大学,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来到大学校园,也是第一次去找一个素昧平生又熟悉亲切的人。
但是,他们说,他不在,他今天回家了。
很多年以后,我想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或者是命运本身就想设置这样的谜题。等到一切都清晰时,它又换了谜面。
我什么都没有说,就原路返回了,回来的火车是下午5点的,已经是暮色四起,车站放着张学友的《我等到花儿也谢了》,心里一疼,我好像已经看见结局。回来的一路,车窗外静静地下着雪,从细碎的沙下成了鹅毛,一路陪伴着我。我的眼泪流下来,车厢昏暗,没有人注意到临窗的少女,那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那是我一生最初最纯粹的爱恋和失望,那样的事,在一生里不会发生第二次,就像初雪不会下第二次。
从哈尔滨回来之后,我病了,在家里休养了一个星期,同学来看我,我最关心的是有没有我的信,但是我从来都不问他们。大概性格如此吧,只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发现我看见她时的表情变化非常明显,从充满期望到失望,只是在短短的片刻间,她以为我在等班里某个男同学。
那个时候,我们竟没有想过留电话给对方,一直简单地以为我们都不会失去对方。于是,没有信让我一直沮丧,直到我重返校园,老校工再见到我的时候,突然想起说,孩子,你有一封信压了很久才到,看,信封都破了。
我一把抢过来,是那熟悉的信封,不变的字体,唯一改变的是左下角的图画:一个少年在飘雪的天空下,姿势寂寞,他在等待,背景是一个小小的站台,火车刚刚驶离车站。
我打开信,看见他熟悉的字体,终于明白了一切。青春,在那一瞬,充满了落幕的悲凉。
他说,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一种说法,两个相爱的人在初雪时相逢,他们就会水远在一起。我会在今年冬天下雪的那一天回到我们的小城,你会在那天到站台接我吗?我真的很怕,因为这种说法里有一个前提,前提成立吗?我不敢确定,所以,如果,在那一天,我没有看见你,我想我都没有办法再给你写信了。
那封信,应该在我去哈尔滨的前几天收到的可是错过了,我该解释吗?我没有。
我们真的没有再联系,我有些宿命的伤感,一切都是注定的,就像我会选错路口,就像某一封信偏偏会迟到那么久。不要去追问原因,一切都是写好的,在我们努力猜测谜语的时候,谜底就在那里等着了,不是吗?一切都是注定的,我一定会错过17岁站台的等待。
我竟然没有见过他,但是,那个少年在站台静静等待的身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里,和在另外一个站台的17岁少女的影子时时重叠在一起,在光阴里不停纠缠,他们的头上,都是那片初雪弥漫的北方的黄昏。
(宋德禄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