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江
这里说的贫穷不是指我,我打小就不穷,父母是老师,工资虽不高,但绝不穷。这里的“战斗”,确切地说是我因为别人贫穷被耻笑而为别人战斗。
小学时,不知贫穷为何物,直到有一天班上转来一个新同学杨阳。杨阳总戴着一顶帽子,尽管当时已是春末,空气中开始弥漫着燥热的因子。
这顶帽子给予我无限的好奇,一天下课后,我悄悄走到他后面,猛地掀掉他的帽子,“哈……”全班同学大笑,杨阳剃的是个光头。他愣在那里有好几秒钟,随即抽泣起来。班主任狠狠地批评我,并要求我在班上公开向杨阳道歉。我是很真心实意地道歉,说真的,我没想到他会哭。
以后,我和杨阳成为很好的朋友。一次,我问他:“你为什么剃光头?”他红着脸说:“是我爸剃的,他说剃光头简单。”“为什么不到理发店?”他的脸更红了:“没有很多钱。”
贫穷就像瘟疫,即便是在孩童中间,贫穷也是他们上佳的嘲笑佐料,并且可以迅速蔓延,满足每一个人极度膨胀的优越感。杨阳每隔一段时间的光头、短3寸的长裤、屁股上的补丁、上衣穿小后接上去的袖管、毛衣上的破洞,所有的关于他的东西都是可以被揶揄和嘲弄的。很多次,我都站出来大叫:“这关你们什么事!”但无济于事。嘲笑的声音更大了。终于有一天,我忍无可忍。我对准一个带头起哄的,挥出了拳头。
周围都鸦雀无声,一个好学生突然动手打人,实在是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等到周围的人回过神时,我们已经扭打到一起。那场架打得很壮观,我们从教室打到操场,从操场打到沙坑,最后两个人缠在一起倒在沙坑里,手还相互抓着对方的头发。大约有二百人在围观,每个人脸上都跳跃着兴奋的汗珠。杨阳一边哭一边喊:“别打了,别打了!”他的声音很微弱,他的眼泪使周围的人更加兴奋。架终于打完了,是个平手。班主任没有叫我请家长,因为班主任初中时是我妈的学生,高中时是我爸的学生,她实在没有理由请她的老师来学校挨训。
关于那次打架,对手比我块儿大,所以打平是因为我第拳击中了他的脸,使他减弱了战斗力。事后,我对杨阳讲:“打架要快准狠,以后不能这样耗体力了。
打架的直接后果是耻笑杨阳的行为空前减少。偶尔有不识相的,也被我的几个连续直拳击中脸部而在15秒内结束战斗。
空气中弥漫着祥和的气氛,世界和平终于通过斗争换来了。我和杨阳一起幸福生活了两年,杨阳说,这是他最快乐的两年。
但幸福总是那么短暂,生活也不允许你有过多的奢望由于父母工作调动,我要离开这座我生活战斗过的城市。记得那一天,我哭得很厉害咽着对杨阳说:“要学会保护自己。”很奇怪,懦弱的他没有哭,他很平静地说:“打架要快准狠,直接击中脸部最有效。”边说边做拳击动作。
贫穷的杨阳学会了保护自己,这是我小学生活的最大收获。因为我曾无数次跟他说:“贫穷不应该被耻笑。”
初中我进入一所“贵族学校”,在这里我看不到贫穷,世界仿佛一步跨入共产主义,人人
都很富有,人人都显摆着谁更有钱。在这里,我没有一个朋友不是我清高,因为我嫉恶如仇,对一切过于张扬的人,我不屑一顾。所以,当初中快毕业时,我决心离开这所学校。
还好,我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高中,最重要的是这所高中不是“贵族学校”。
我又一次来到了平民中间认识了很多朋友,我很开心。我的平民思想使我在这所学校左右逢源。我成为男生的意见领袖,女生关注的焦点。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重新看到了贫穷,重新感受到伴随贫穷而来的耻辱。
老张是班上最穷的一个,这使我想起了杨阳。老张的爸其实也是个文化人,只是“文革”中的牵扯,使他爸最后娶了个农村女人为妻。老张的爸平反后,被安排到一所大学烧锅炉,老张的妈是文盲,只能帮着他爸铲煤,但工资只有一份。
老张很开朗,他常说:“贫穷是我的资本,我可以用它来改变生活。”我就坐在老张前面,我很欣赏老张。鲁迅在三味书屋读书时,在自己的书桌上刻了个小小的“早”字。老张也在自己的书桌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早”字,他用的是隶书,就像一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儿。我要老张也在我的桌上刻了一个小小的“早”字。
但是老张终归是穷的,进入高三后,学校隔三差五收的补课费、教辅费,老张总是欠着,要很久才能补上。这成为老张心头的隐痛。就像春天花会开,贫穷总会受到鄙夷与羞辱。班主任常在班上大声训斥老张,老张常苦闷地说:“我没做错什么。”夏天已经来临,我感到一场关于老张的风暴快要来了。
事情就是关于老张桌上那个“早”字,在一天早自习时被班主任发现并以损坏公物的名义命令老张交5元罚款,连同以前拖欠的补课费一并交清。老张说:“老师,家里暂时没钱,能不能缓缓?”“不行,你故意的,你坏得很!”班主任斩钉截铁地说。
我的血当时就往上涌,胸口像有一团火在燃烧,我压低声音说:“老师,字是我刻的,你看我的桌上也有,还有,作为班主任,你没有权力罚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