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三)

回城之后,分到水科院开车,老师那里就去得更勤了。这时已是文革后期,老师那里的人也逐渐多起来,其间老师从水磨胡同搬到山门胡同又搬到绒线胡同金继香家,继香的母亲是老师的中学同学,又是世泰家亲戚,老师住到那里也有了照应。这期间有一件事情我的印象特别深,那是1979年夏季,当时市体委组织全市太极拳辅导站的辅导员在文化宫集训,我和老师吃完晚饭从西绒线胡同溜达到了文化宫,教练场是三合土的地面,刚下过雨不久,周边地上还有积水,而就在我们前进的路上就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坑,约有三米多宽,七米多长,横在面前,老师悄悄跟我说“咱们跳吧,这么多人都看着,绕过去多丢份”,我还没来得及调整好,就已经到了跟前,只听老师轻声一个“跳”,就拉着我的手把我带了起来,转瞬之间就已经跃过了水坑,我心里正在轻松得意落地时,忽然脚下一滑,暗叫不好,再想提气拧身已经来不及了,说时迟,那时快,只觉得左手上被老师提了一下,身子又向前飘了一步,稳稳地落在地上。原来水坑的边缘虽已没水,但还有泥,表面不容易分辨,我们落地时老师感觉不对马上又提了一口气,把我也带了出来。我回头一看,老师落地处没痕迹,我那里有半个浅浅的脚印,心中极为叹服,自己的功夫比老师还差得太多太多。

我的一生中有三个黄金时期,伴随在老师身边的时间最长、最集中,因而也就受教于老师最多,在功夫上有突飞猛进的收获。文革期间是第一个,第二个黄金时期是参加太极拳全国比赛。1984年我代表水电体协参加全国比赛,这是孙氏门人继当年张烈和张亚男兄妹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奖三十年后第一次参加全国比赛,老师很重视,拿出大量时间和精力给我改拳,一招一式地打磨,一手脚地雕琢。老师特别讲解了自己练拳与表演、比赛与教人的各不相同,她本人曾多次担任全国比赛的裁判裁判长,经验丰富,对每个细节都做了具体的指点,从走路到眼神,从节奏到力度,无微不至,精雕细刻,使我大开眼界,原来这里面还有怎么多的学问。当时我正在上海集中训练,老师特地从北京赶到上海,为我说拳。她就住在王喜魁王师伯家,每天早晚我们就在复兴公园王师伯的场子里说拳,白天我自己在训练馆里对着镜子练,巩固动作。这样天天如此,整弄了两个月。我记得王师伯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过: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教人的,你可要对得起你老师的苦心,把这拳好好传下去。然后他对老师说,师妹,孙家拳后继有人了,可喜可贺啊。我听了当然很高兴,但更感到责任之沉重。从1984年到1988年我前后共参加了五届全国比赛,成绩也一次比一次好,最后到了1988年拿到了全国并列第一,老师很高兴,我倒觉得,无论如何最重要的是通过这样的锻炼,把我的太极拳从里到外做了彻头彻尾、脱胎换骨的改造,这才是我最大的收获。

第三个收获黄金期,则是陪同老师出访目本。1985年,日本人邀请老师到彼处传艺,需要有一名弟子陪同。经北京孙氏太极拳研究会(当时是由世泰任秘书长)讨论,认为应从老师第一批的十个弟子中选一人,要求掌握孙门武学比较全面,能够代师示范表演,还要有与人动手的能力。最后有二人侯选,黄万祥师兄和我。其实黄师兄的功夫在我之上,且成名已久,经验丰富,似最合适,但他不喜欢日本人,不愿意教日本人,1979年后老师开始教后藤他黄师兄就很反对;很不以为然。曾对老师说,教谁也不教小日本,要是别的国家哪都去,日本不去。就这样,最后敲定由我担此任务。老师很重视这次出访,说最不好对付的就是日本人,因为他们和中国武术界的交流已经很久了,对我们的底细很了解,他们是既羡慕又嫉妒,总想从我们这里多学些东西,但又总想和老师比试比试。这次与参加全国比赛又不一样,光比画不行,要动真格的了,真得露点东西给他们,才能让他们服气。而且光太极拳也不行了,三趟拳、三趟剑和其它器械都得有所准备,在表演时要有意识地多打一打明劲,露一露阳刚之气,不要让他们觉得我们只有太极拳。所以在出访之前和访问期间,老师一直抓紧时间给我全面“补充能量”,在形意杂式捶、安身炮、八卦变掌、变剑、太极散手、大捋、八卦对剑、太极对剑等平日练得较少的项目上面逐地加以教导,可以说是手把手地教,我则是见缝插针地苦练。尤其是在日本期间,每天时间安排很紧,30天的日程,走访了七个城市(其中东京20天),每天都有40多人上下午的学,晚上也总有活动,我就起大早,睡晚觉,利用和老师朝夕相处的绝好机会,求教请益,消化所学,巩固成果。每天都是在紧张中度过的说紧张是因为临登机时张永安对我说,老师的安全就百分之百地交给你了,若有半点闪失,我们这些人是饶不了你的。所以出来后,我几乎是寸步不离老师,饮食起居,处处时时注意,凡有教练之事,尽可能代劳。这样下来,几乎没有闲暇,确实很累,但精神却是高度兴奋。因为我知道,这样的大好实践机会,对我是绝无仅有,千载难逢的,越忙越累,锻炼就越多,提高就越快。记得有一次,一个日本电视台的摄像师,大约30多岁的样子,在中间休息时突然说,他是练空手道的,很钦佩中国的太极拳,想领教一下功夫,不知行不行?我一看这事是不能推辞的,就没等老师说话,一口答应。我对他说,你不会太极拳推手,我们就按照你们的规矩比,于是我在地上画了一个一米直径的圆圈,说只要你把我推出圈外,就算你嬴,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行,推也行,撞也行。于是我就站在中间,用了个随便的姿势,既不是三体式。也不是马步,膝盖略弯,看似不经意,实际是八卦步,但日本人不知道,后退了几步就双手扑了上来,我等到他的手将将挨到,微微一转身,他就空了,我的手顺势在他背上抹了一把,他就冲了出去,趔趄了七、八步才站稳。他回过神来,双手挑起大拇指连声说好。老师这时走过来对那人说。太极拳是借力打人,后发制人,像你这样,猛扑过去看似凶猛,实则把自己的意图暴露得明明白白,自己的破绽也让人看得明明白白,太极拳打人应该是让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发的力,比如你现在站在这个圈里,我只要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把你打出去,根本不用费那么大动作。那人将信将疑地站在圈中,老师说你来挑打哪个地方,那人把两支胳膊抱在胸前,指了指小臂中央,然后老师把右手中指放上去,说你可顶住了,我要发力了,说完,指尖一点,那人的前脚尖就已经起来了,整个人向后仰去,挣扎了几下,终于不支,出了圈子。围观的人一起鼓掌,叹为神奇。过后我悄悄问老师,诀窍何在,老师说,他越用力顶,出去的越容易,因为他整个人是僵的,只要找对了发力的方向和手法,没有不跌出去的。类似这样的小故事,几乎天天有。总之,这次访日,非常成功,日本人以前只知道孙禄堂厉害,功夫大,但没人亲眼见过,这次整整30天,眼见身受,全面地见到了太极、形意、八卦和各种器械,见到孙禄堂的女儿和徒孙也这样了得,真正是心悦诚服了。记得当时日本人用的词是“一级棒”(音),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原意如何,总之是个好词吧。陪同出访,不辱使命,老师和同门都很称赞,但我反而从内心里真诚地感谢他们,是他们给了我一个绝无仅有的好机会,使我能在短时间里得到老师的强化训练和精心指点,取得超常的进步。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关键性的几步,而我的幸运就在于,在武学生涯那关键的几步上都得到恩师的垂青,成为得天独厚的人。我深知,上天是公平的,好运不会永远眷顾一个人,所以我诚惶诚恐,老师健在时如是,老师不在了,也仍如是。回想追随老师三十余年,我是唯一一个敢跟老师开玩笑、唯一没有被当面责骂翻过脸的徒弟。说我圆滑也好,说我谨慎也好,其实我只是珍惜和老师在一起的分分秒秒,总觉得老师给自己的太多太多,而自己能报答的少之又少。如今,老师已舍我们而去,痛定思痛,我们只有团结起来,振兴师门,振兴中华武学,将传承自老师的东西再尽力发扬推广下去,才是纪念她老人家的最好方式。愿老师在天之灵给我以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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