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力
传统中国武术是极端讲究实用的搏击术,它没有哪里可打哪里不可打的限制,攻击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对对手而言,它的攻击是全方位的。事实上,传统武术在攻击部位考虑上,所持原则与搏击运动并不一致甚至相反,搏击运动的禁击部位,恰恰可能就是传统武术的主要攻击部位。传统武术攻击的全方位性质,便决定了传统武术防守的全方位性质;传统武术极强的打要害意识,又决定了传统武术极强的防要害意识。无限制的真正的实战,不可能象作为运动的拳击那样,因为有规则的保护,可以顾头不顾尾,顾上不顾下,亮出裆部来打。
传统武术的沉身下桩或虚步含机的姿势,并不是想当然凭空创造出来的。它也不是人为的艺术化的塑造,因为这种美是折叠美、扭曲美,它需要文化背景的深刻熏陶才能真正领略欣赏。中国民族是崇尚浪漫的民族,但更是讲究实际的民族,如果这种东西毫无实际用处,我们的老祖先,我们武术的几乎每一个拳种流派,不可能如此坚定地、长期地坚持它。沉身下桩或虚步含机的真正意义在于:它是中国古人千百年实战实践的经验与规律的总结，只有这种姿势,才能和其它手段一起,构成对身体下盘—主要是裆部要害部位—的有效防护。于是,这种姿势就成了传统武术的基本战斗姿势。表现在套路演练的极端练习中,就是步型步法始终是在弓、马、仆、虚之间变换,表现在实战中,就是麒麟步、半马步等,极少或根本没有直身直腿站立起来的姿势出现。诸门诸派,几无例外。
武术是身体整体的活动,讲求手眼身法步及全身部位的协调一致。既然沉身下桩或虛步含机重心很靠下,许多时候甚至重心落在了一条腿上,便无法象西洋拳击那样双腿蹦跳移动,而只能采用一左一右单腿移动亦即所谓三角步—的步法。手也不能象拳击双手护头那样举得很高。不仅于此,传统武术含胸、拔背、蹋腰、提肛、敛臀、扣裆等一系列身法要旨,都是在沉身下桩或虚步含机的基点上形成,并成为有机组合的。武术出拳发腿多采用弹抖发力,而较少采用拳击那样的直推发力,其原因便在于:沉身下桩或虚步含机重心很靠后,直推发力产生的很大的后坐力,会很容易造成人的身体失去平衡后倒。另外,中国传统武术,也根本没有拳击那种由肩部高度平推发出拳心向下的直拳等。显然,中国武术技术的诸多特点的原初和核心意义,不过是全方位防御,主要是对下盘及裆部要害部位保护的考虑。
中国武术技术结构的建筑学意义上的“支点”,却原来是男性人体最为薄弱和易遭攻击的裆部的防御。这和中国文化中缺乏诚实游戏原则,奉行实用理性,以及武术文化形态深受不择手段以求一逞的中国谋略文化的深刻影响有密切关系。当然,这也说明本质上武术是一种高度实用的技击术。
竞技运动是高度文明、高度文化的人类文化形态,竞技运动把保障运动者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因此,剔除项目中可能导致不安全的危险内容,具体在搏击项目中即剔除容易使人致伤、致残、致死的技术方法,便成了搏击项目要进入竞技运动立项的必然前提。散手作为搏击运动项目走上竟技运动场,便不可避免地剔除了歹毒阴损的踢裆撩阴的武术技术。然而,全方位、立体化的中国武术是一个有机构成的统一体,它不是说抽掉哪一部分就抽掉哪一部分,或者说抽掉哪一部分之后,其余部分可以不受影响依然故我的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用这句话来形容欲使武术成为搏击运动的改革,是最恰当不过了。搏击运动严禁攻击裆部的规则限制,使得沉身下桩或虚步含机的原则,弓、马、仆、虚的步型步法,以及与之有关联的含胸、拔背、蹋腰、提肛、敛臀、扣裆等一系列技术内容,统统成了没有根基、毫无用处的空中楼阁和屠龙之技。站桩练习,是为了使必须重心后移下桩沉身的人体获得更大的下肢力量,相对稳定。但坦率说,无论你怎样刻苦练习,怎样气沉丹田十趾抓地,那种重心后移的下桩姿势,都不可能比直身直腿建立的三角科学支撑稳定。三角型是最稳定的,这是中学物理就告诉了我们的。搏击运动严格限定禁击部位,使得选手可以完全不再顾忌对手对裆部可能的致命攻击,传统武术实战时考虑全方位防御必须采取的沉身下桩或虚步含机的姿势,如果这时谁还采用,显然谁将立刻处于明显不利的境况。单腿交替移动没有双腿蹦跳移动灵活不说，下桩沉身或虚步含机,对手不用打,撞也会把你撞的踉踉跄跄。于是自然而然地,这些身型步型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便统统必然地被放弃。搏击运动场—散手擂台上的选手,无例外地采用的都是“站起来”的姿势，然而这种站起来的“武术”,哪里还有一丁点中国传统武术的影子。
一个又一个不同拳种流派的习练者走上散手擂台，都是这付模样。显然,原本有其深刻道理的弓、马、仆、虚之类,在散手规则的限制下,作为一种武技的中国传统武术的基础,已经被根本动摇。
不仅弓、马、仆、虚的步型步法,连带以及与之有关联的含胸、拔背、蹋腰、提肛、敛臀、扣裆等一系列技术内容,统统在搏击擂台上根本无从存在和展现。在散手中,那种极有中国特点的弹抖发力的寸劲拳,也被西洋拳击直推发力的勾、摆、直拳完全取代。今天的散手与泰拳、空手道、自由搏击等其它武技,大同小异,反映不出中国传统武术特点,原因正在于此。
然而,没有弓马仆虚的“武术”,还是真正的武术吗？
在特殊的历史社会背景下,在高度发达的传统文化中,武术早已发展成为极为成熟的文化形态,世界没有任何一个民族的武技可以望其项背。因此这也决定了它不可能、不可以被随意地改造。我们常说武术博大精深,或许我们只想到了它的内涵的广博、众多、包容。其实，博大精深,可能更在于它的精妙、精巧、精确,有机组合、环环相扣,以及系统、独立、排它,与其它迥然不同、很难变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