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端孙
我面前摆着一张照片,这是父亲过70岁生日时摄的。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但照片上的父亲没有一丝一缕的老态。他银须飘飘,两眼炯炯有神,脸色如玉,没有一丝皱纹,慈祥可亲之状可掬。那年我特地从宝鸡赶回镇江,参加他的70大寿庆典的。我父亲既是太极高手,又有很深的气功修养,自己又是中医,我们子女都认为他活到一百岁是不成问题的。但哪知只过了五年,他就与世长逝了。
那场众所周知的浩劫,对他的刺激实在太大了。红卫兵把我父亲包围了三天三夜,虽然凭他的一身武功,性命保存了下来,但“传经楼”上祖父留下的二十万册藏书全部抄走,父亲自己的一万册藏书以及字画古玩也全部抄光。对于一个爱书如命的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呢?他嘴上虽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但其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1969年10月,我回家探亲,见父亲身体已大不如以前了。临别时,他站在楼上目睹我离去,恋恋不舍的样子至今历历在目,我到了楼下,穿过过道,心里总感到不放心,又返回来,如此反复三次,才挥泪而别。想不到那一次居然是永别了。
我回宝鸡只一个月,就接到噩耗,父亲去世了。我连夜赶回奔丧,只见父亲面目如生,安详地躺着,似乎睡着了。我们兄弟姊妹六人哭成一团。入殓时,他的身体柔软如棉,大家感到奇怪。后来听人说,内功深厚的人,死后才能这样。
守灵的深夜,我凝视安详地躺在灵床的父亲,往事不由一一浮上心头。
父亲1895年出生于南京,那时祖父庆年公正任南京江苏省国学图书馆副馆长。南京古名建业,故给他起名为裕业,字建侯。建侯两字出自《易经》屯卦。他大排行居第四,后来大家都称他“四老爷。父亲儿时读书于私塾,1907年(12岁)毕业于南京思益学校,1911年(辛亥,16岁)毕业于南京江南高等学堂化学系。此后自学中医。悬壶济世于磨力巷。在定做铜牌时,工匠把“建侯”刻成了“健侯”。父亲没有生气,反而高兴地说:“我是医生,是保人健康的,用此字正与我的职业相符。”从此,改”建侯”为“健侯”。1920年原拟到德国学医,但在动身之时,祖父忽中风,天性至孝的他就决定放弃到德国学医的计划,留下来侍奉祖父。
父亲自幼就爱好武术,练少林拳,武术上的开蒙老师姓张,名字我记不得了。他两腿常绑铅锭,练习轻功身手敏捷,能手擒过堂双燕。
父亲后来拜江苏国术馆的副馆长孙禄堂先生为师,那时父亲是虚龄三十四五岁,我上小学,大约八九岁。他们两人都爱好《易经》,谈得很投机。后来父亲又治好了孙师多年不愈的内伤,孙师于是决计把太极拳的真传秘传给我父。拜师宴是在我家的望益轩举办的,请素馆一枝春”的名师执箸。与我父亲一起拜师还有我的五叔裕武。但五叔是跟孙存周学的八卦拳。从此,孙师经常光临我家,有时还把夫人、儿子、女儿、孙女儿、侄儿带来。我记得孙师胡子很长,身材高大,两眼似有神光。他夫人有一颗牙齿没了。儿子孙存周有一只眼瞎了。当时他的女儿叫孙剑云,大约十五六岁,是古人所说的及笄年龄,长相不怎样,但剑舞得很好,书法秀丽,颇有赵孟颊风格,曾亲撰“名士多世隐,仙人好楼居”的对联赠给我父。我的姐孟孙,比我大三岁,她跟孙剑云学舞剑。还有一个叫孙叔容,与我姐的年龄大致相当,还有一个叫孙×当时大约二十岁,我记不清是孙家什么人了,我只记得她长得很漂亮。这些人经常到我家大厅(传经堂)上来习武,所以我记得非常清楚。江苏省国术馆在1931年闭馆后,孙剑云从北京到上海时,其父嘱她顺道到镇江,“探望健侯师兄,与他切磋一下拳艺”。她到了镇江,在我父面前演习了一趟太极拳,父亲见她打的是大众化的孙式太极拳,与三十六手不一样,心中就有数了,也就没有把三十六手打给她看。
父亲学拳的天赋很高,跟孙师学拳,从站桩到走趟子,到练卍字手,到练三十六手套路,总共只用四个多月。推手一个月,太极散手一个月,八卦散手四个月,找比手一个半月。学成后孙师为了测试我父拳技造诣究竟达到了何种程度,两人进行比武,结果是一胜二负。后来父亲还与国术馆的拳师一一较过手。武艺高强的师兄孙存周,得孙禄堂八卦真传,有“出手见红”之称,他给我父起了一个绰号“秦山压顶”。因为别人在与他比手时感到到处是他的手,像泰山一样压下来,无法阻挡。
父亲的太极拳打得很好,打起来如行云流水,浑然一体。他打败过不少武林高手,但从不伤人,眼看对手要摔倒在地了,就一个箭步上前把他拉起来,所以在武林界没有仇人。他对我说学武的自的在于强身、克敌、祛病、延年。决不能好勇斗狠,以免引来杀身之祸。学武可以克敌,我是亲眼所见的。抗日战争爆发后,我家以70元大洋雇了一条船,逃难到苏北攀川,在途中遇到打劫,三个兵痞登上我家的船,要敲诈大洋。我们都害怕已极。这时父亲由于几天几夜未睡,正在船中熟睡,我们大呼爹爹,但还不醒,我们只得用手打他的脸,他一睁眼知道来了强人,就一个箭步跳到船头,拉开太极架势,一出手就把三个强人打在头。三人说行家门行家跑下求饶。原来这三人是国民党的败兵,想趁火打劫。父亲对他们说:“国家大难当头,你们不去抗日,报效国家,而在这里抢劫百姓,是可忍孰不可忍?”父亲晓之以理后,就叫家人给他们几个钱,命他们赶快滚。三人拜谢而去。在那动乱的年代,像类似的事发生多起,幸亏父亲的武功保了全家。
父亲一生笃信佛教,深居简出,淡泊名利。他有多次做官的机会,但都拒绝了。他学了孙禄堂的真传后,也从来不想张扬,更不想以拳求名。他认为“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有一次,书商要孙禄堂先生编写关于太极拳的书,他的秘书吴心谷编好后,孙师一定要我父审阅,而且说,书成后写明孙禄堂、陈健候审订。师父重托,我父不得不允承,但这本书的草稿放在父亲处几个月,一则父的医务实在太忙,二则对大众化的太极拳不感兴趣,所以迟迟没有动笔。书商索稿甚急,最后只得把原稿送出去。现在想来,这真是一件憾事。如果当时他抽空把书稿审订下,就能留下他的名字了,现在有人想否认我父是孙禄堂的嫡传弟子,也就办不到了。
父亲学成此拳后从来不敢授人,直到孙师仙逝后好几年,他才开始授拳给我的姐姐孟孙。我的姐姐长得非常漂亮,聪明灵巧,剑舞得很好,是跟孙剑云学的。父亲对她是重点培养的,希望把她培养成文武双全的人。可惜后来她得了肺结核,抗日期间,又缺医少药,父亲医术再高明也无回天之力了。19岁就天折了。抗日胜利后他收张祚玉为徒。张作玉是有真功的,能散打,在沪宁线上频有名望,与很多名手交过手,每战必胜。解放后,父亲又陆续收过几个徒弟,但他们都只是为了健身,只能算父亲的记名徒弟而已。
父亲没教我拳,但我“偷”学会了。我每天看父亲练拳,就用心记忆,自己一个人偷偷练。后来居然把卍字手和三十六手套路学会了,父亲知道后大吃一惊,要我当场表演,打给他看。我不慌不忙地打了一趟。他看后连连颔首,说:“不错,不错!”后来他给我校正动作。故我的套路是兄弟姊妹中算是打得最好的。但父亲并没想把我培养成武术家,我学拳只是为了健身,只学了套路,推手、散打都没有学。八十四年来,我身体没有生过大病,没有
住过医院,这和我在青壮时期经常练拳有关。现在年过八旬,拳打不动了,但套路还记得一些,只是不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