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力
中国武术包括军阵武术与民间武术两大内容。军阵武术与民间武术,有着大致明确的分野。而今天面貌的中国武术,主体部分乃是民间武术。
军阵武术和民间武术的功能有很大的不同。军阵武术用于军事与战争即高烈度形式的暴力形式,民间武术用于械斗等低烈度形式的暴力形式。简单说就是:前者用于打仗,后者用于打架。军阵武术与民间武术的特点迥异,军阵武术简单、实用、粗糙,民间武术复杂、花哨、精致。前者集体化特征明显,个人要服从整体和纪律。后者个性化特征相对明显,以适应不同的社会场所和对手。
说到这里就不能指出这样的一个错误,那就是:许多人没有弄清军阵武术与民间武术的功能、特点的迥异,只注意到它们同是技击术,往往把二者混为一谈。我们的影视作品和编导,不幸也犯了这样的错误。
这个错误是怎么犯下的呢?
在中国古典小说中,我们见惯了兵对兵、将对将的厮杀场面,其中绝大多数场合,土兵是无足轻重的。双方大将互相挑战、两两交锋的胜负,便可以决定数十万大军的命运。张飞赤膊与马超在葭萌关挑灯夜战,斗了两百个回合不分胜负,双方将士只是旁观;赵云只身一人,竟能在长坂坡斩杀曹兵数十员上将,从百万军中救出阿斗;大刀关胜、双枪将董平、没羽箭张清,仅因为他们武艺高强或有一门绝技,竟使梁山泊大军一度一筹莫展。《三国演义〉《水浒传入(说岳全传)《杨家将演义)《隋唐演义》等古代小说,都是这样描写的。
这种描写不可能是战场和战争的真实。
对将领特别是对统帅而言,工于韬略,运筹帷幄,是比精通武艺、身先士卒更重要的要求。军阵突进,铁骑纵橫,大军排山倒海地整体调动和整体作战,才是古代战争的真实画卷。
而一对一长时间地捉对厮杀,以较量武艺高低来赌决胜负的挑战,实际上只是一些私斗场景的写实。
水浒、三国等小说,都是由在民间说唱的话本发展而来。施耐奄、罗贯中等作者,都是一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市民阶层的文人。他们无疑熟悉民间生活从而也熟悉民间武术实际,但他们对军旅和战争生活则都相当陌生。人们称一部《水浒传〉就是“为市井细民写心”。它刻画了众多栩栩如生的市民阶层的人物形象,却没有塑造出—哪怕只有一个—军官、将领的有血有肉的形象。于是乎,战争也被他们写成了各种私斗场景的简单放大。
对战争的描写,投笔从戎,亲自参与军事生活的边塞派诗人、豪放派词人的作品,才更接近于真实。看看他们是怎样描写战争的:
岑参(轮台歌奉送封大人出师西征〉中的“…戊楼西望烟尘黑,汉兵屯在轮台上。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虏塞兵气连云屯,战场白骨缠草根。剑河风急雪片阔,沙口石冻马蹄脱”。高适(燕歌行〉中的“…枞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张孝祥《六州歌头》中的¨…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歌,遣人惊…”。辛弃疾(破阵子》中的“……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长城、峰火台、大漠、孤城、狼烟、胡笳阵阵、黄尘滚滚、刀枪如林……生于市井、死于市井的施耐庵们,没有见过从而也就无法写出这样壮阔逼真的实际战阵。
也可能文学中的这种谬误是作者故意使然。阵战对局外人来说是千篇一律的,人浪相涌,乱砍乱杀,阵战描写跳不出枯燥乏味。文学终究离不开个性的刻画。极端个体化、个性化的民间武术实践,更适宜贯注入人物情感和性格的笔触,编制曲折离奇的情节,塑造出可敬又可信的英雄。有快活林、狮子楼才有武松;而长坂坡,在作者的故乡下,就成了赵云的快活林、狮子楼。
所以明代李贽点评《水浒》,在第八十七回后便云描画琼妖纳延,史进、花荣、寇镇远、孙立弓马刀剑处,委曲次第,变化玲珑,是丹青上手。若斗阵法处,则村俗不可言矣。”在第八十八回之后云:“混天阵竟同儿戏,至玄女娘娘相生相克之说,此三家村里死学究见识。施耐庵、罗贯中尽是史笔,此等处便不成材矣。”将阵战作为私斗来写个性突出,特点鲜明。而硬要去描写大战场,那就只好哗众取宠地把战阵厮杀变成了一场大巫术活动。中国古代的章回小说,最让人不耐烦的就是摆阵、破阵。
文学的这种成功,却原来是巧妙地利用了一种谬误,《水浒〉〈三国》,都成了万世不朽的文学名著。然而作为科学,却必须指明这种谬误,指明文学的成功还加重了这种谬误。
影视这一全新综合艺术形式的出现,使得真实地、直观地、立体地俯视战争的宏大壮观与悲壮成为可能。欧、美、日本的诸如(斯巴达克斯)、《撒拉丁)、《武田信雄)《角斗士)《特洛伊》等作品,基本上客观地反映了古代战争与战阵的真实。而我们的电影电视,诸如《杨家将》《水浒传》、《三国演义〉之类,大将乃至统帅仍然是提刀拈枪,在银幕上蹦来蹦去。编导们显然是因为不明究竟还在犯着同样的、但古人该犯现代人不该犯的错误,这就颇有些可笑了。这些电影文戏好看武戏难看,原因也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