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大力
西风东渐,东西方文化的碰撞,清政府的丧权辱国,直接导致了关于东西方文化关系以及孰优孰劣问题的大辩论，这场大辩论进行了百年以上,但实际上至今也没有结束。中国民族文化毫无疑问遇上了挑战。面对挑战,学者们提出了三种方案,第一是全盘西化;第二是顽强固守;第三是对传统文化进行改造,亦即所谓现代化转型。第一第二种方案被证明是失败的,也从来不为广大的人群接受;于是就只剩下了第三种方案,无形中实际上我们在近代以来的长时期中,一直施行的就是这套方案,但这套方案在各个领域的实践也不成功。美术的西法入画,医学的中西医结合,武术的竞技运动化,一个个走入死巷陷入困境,都是最明显的例子。
三套方案都失败了就要拿出其它方案,没有路了就要另辟蹊径。我以为:第一我们要正确和准确区分文明和文化的界限而现在文明和文化我们混用,常常互相置换,至少相当重叠。我以为:文明的定义主要应是一个生产力、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的范畴,不同的民族和国家,生产力有发达与否,生产关系与生产方式有先进与否,于是不同的国家的文明,自然就有先进与落后、优秀与劣之分。如此定义,近代以来西方民族已经进入工业化以及与之相适应的资本主义阶段:而中国民族依然停留在农业化以及与之相适应的封建主义阶段各自掌握的科学和技术力量,终不可同日而语,二者的文明程度,自然高下立判。但文化不同,我以为:文化的定义主要应是一个艺术性、生活关系和生活方式的范畴,一个民族之所以有其独特的文化,那是自然的规定和自身的选择,它只有特点不同而没有优劣之分。中国人吃炖烂的食物,美国人吃六分熟的牛排,非洲人吃生肉,但你不能根据这些判定谁的文化好些;艺术更是无由判别高下,因为不只一位文化学家说过:非洲野蛮人更懂得艺术。任何一个民族,都有着对自己文化的信心的理由。文化之间自然的影响是另外一码事,但强迫一种文化去适应、进入、改造为另一种文化;是没有道理也是不可能的。传统武术整体,既不可能也不应该去适应、进入、改造为体育或竞技运动。
文明和文化是截然可分的,但文明和文化也是有联系的。但这种联系更主要的是文化中属于政治制度政治思想的部分,而可分的更主要的是文化中属于文学艺术宗教哲学等其它的一部分。有联系的部分必然要变化、要补充,那就是人权、民主、法制等等。但可分的部分它可以依然故我,那就是书法、绘画、武术等,传统武术整体完全可以既不理睬体育(身体教育)也不理睬运动(竞技运动),仍然原封不动地保存,以它独立自我的文化形态存在。
中国武术要摆脱它现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左右皆难逢源公公不喜婆婆不爱的困境,整体必须彻底跳出西方文化的思维模式和实践框架,也就是整体必须跳出体育运动的思维模式和实践框架。这一点至关重要。
保护须要全面和详尽,要保持传统武术的原貌,要保持传统武术的原汁原味。传统武术的理论体系、技术体系、选材方式、承传方式、训练方法、礼节仪式、组织形式等等,只要它不违反现行法律,我们就应该允许它保留原有的形式和内容,鼓励它保留原有的形式和内容,甚至对这一点给予最大程度的保障。这是在我们目前认识能力不够也不能再盲目动作之前的最好态度,我们不知道怎么保管保存好,那就由别人先保管保存着,或者由其原来的不拘什么样式保管保存着。
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史分会秘书长杨鸿勋先生曾指出:“由于对园林艺术规律和园林文物特质的不了解,一些维修工作反而造成了破坏性的后果。而这种后果又是一般游园者很难一下分辨别出来的”。为什么呢,因为园林艺术包藏着深厚的传统文化内涵,“这绝不是一般所谓园林绿地仅仅改善小气候的卫生功能和花草树木的赏心悦目所能比拟的”。所以杨鸿勋先生建议:“对于原有的景象,不仅是园林的整体布局及主要建筑群,即使一草一木,一沙一石,也决不可凭个人的好恶任意增删”。特别有意思的是,杨鸿勋先生还把传统园林和传统武术类比说了这么一番话:“中国传统园林和西方传统园林有很大的差别,按照西方的传统,只有花园即所谓 garden,和树木园即所谓park,而没有中国的这种艺术再现自然风景的园林。欧洲的风景式园林是近代借鉴了中国园林的某些表现手法之后才出现的,但还是缺乏中国园林那种极其概括的艺术形式,也不具备中国园林那样近乎哲学意味的思想深度。园林这个中文词实际上是没法翻译的,现在每个苏州园林在英文里都被表述为某某 garden,实在是一种误读,也许,园林'( yuanlin)应该象功夫'( gongfu)那样成为外文中的一个特有词汇”。
杨鸿勋先生列举了大量任意修改古园的情况,如把向西的窗户改为向南;把平岗式小土山改为石山;把假山上婀娜的紫葳代之以一棵馒头状树冠的直立松树等。我近年也看见过,上海的豫园,竟和一个商人会馆合并在一起。武术一样,在“高、难、美、新”的指导下,太极拳竟掺杂了长拳二起脚、旋风腿之类动作。这一切都是那么的刺眼和不协调。
杨鸿勋先生说的太对了,保护“功夫”和保护“园林”一样,我们必须尊重它的“规律”和“特质”。”功夫”只是“功夫”,“武术”只是“武术”,既不是“ martial arts”,也不是military arts”;既不是“ physical education”,也不是” sport”,而只是” gongfu”,只是” wushu”。
对传统武术,我们不能不懂就斥为不科学或无用,一时半会儿我们弄不明白的,目前也只能采取同样的封闭保护的方式才行。杨鸿勋先生文章里最后有几句话,我这里也把它引出来,因为这些话的近乎哀求,因为它也适用于传统武术为了对得起古人也对得起后人,对得起中国也对得起世界,请小心谨慎地呵护我们的苏州园林,呵护中国传统人文精神最后的几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