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七月里的大中午,在那远离村舍的田野,小女孩儿为什么一个人站在那里?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列车不停地奔驰着。
驶进筑有力大波斯菊和金盏草花坛的古间车站,山田再次戴好帽子、手套,与副站长互致举手礼。然而,那小女孩仍未离开他的心房。
“怪事,莫非当时我睡着了……”
年方二十七岁、细心的乘务员山田又来到丰野车站的线路上。
当他将无线电收发机拿到嘴边,向停在前面的机车发出信号时,他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那一瞬间,我肯定睡着了,做了个梦。都是因为我太想念女儿眉美了。”
轰、轰、轰……轰隆……轰隆……轰隆……
列车急剧地晃动着,在两根闪亮的轨道上掠过。
小狐狸真奈在铁轨附近的田野里呼呼喘着粗气。
今天早晨,真奈告诉奶奶,为寻找兄长银之介需要下山。
从七月初起,奶奶的身体极度衰弱,美丽的银毛大量脱落。奶奶说:“完全是由于天气过热……”可真奈却放心不下。
一大早,真奈就请奶奶将小路告诉自己,朝着远远泛着亮光的镜池走去。
可当她走近夏日里的镜池一看,到处散发出人类、狗和她从未闻过的气味,简直无法靠近。
当真奈边责备自己的无能,边垂头丧气地走在田间杳无人烟的古老的小路上时,列车又从越后方面驶来。
那列车根本不像在山里看到的那样渺小。那么多的大铁箱子摇摇晃晃、轰鸣着驶去,吓得真奈差点儿昏了过去。
不过,真奈没有逃跑,她躲在田间听到那轰鸣声中仍然不乏轰隆、轰隆的节奏。
在真奈凝视着的眼睛的深处,留下了最末一节车厢中的人类的身影。
那是长有一副像奶奶那样的长方形脸庞的、可亲的人类。
在村头,真奈将萱草花戴在头上,变做小女孩儿,因此,铁箱子里的那个人是不会将她当成小狐狸的。
也许,那个人用惊异的目光,紧紧盯着真奈……
黄昏时分,奶奶来到开满白虎尾草花的崖边,等待真奈归山。
“噢,真奈,你平安地回来了!”
“您怎么了,奶奶?”
真奈还未恢复原形,就抱住了奶奶的两只胳膊。
早晨你走后,麻雀来啦。说是今年春天回赤仓山时,狐狸家请他带来了口信,可他却给搞忘了。“
“狐狸家?谁呀?”
“就是你今天早晨出去寻找的银之介和作太呗。他们从春天起就扔下镜池的窝,搬到越后山里了。”
晌午的热气骤然消失,淡粉色的晚霞映着镜池的上空。
“真奈今天没挨近镜池是聪明的。听说那里已经不是狐狸待得住的地方啦。”
“我并不聪明,只是闻到一股气味,吓得不敢靠近而已。”
真奈将橙黄色的萱草花插于右耳畔,跺了三下脚,又变成了小狐狸。
奶奶许久没在晚霞中欣赏与女儿一模一样的真奈了。从七月起,她一直躺在洞里。
“我、你的妈妈都有过你这样的时候。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都觉得害怕,可又觉得好玩儿……”
“奶奶,以后您也会有好玩儿的事儿的。”
真奈依偎着奶奶,安慰她说。可真奈并未将回来的路上与列车和人类相遇的情况说出口。
真奈为对奶奶保守秘密而微微羞愧。
八月里,水灵灵的狗尾草的红色穗穗随山风舞动。真奈又悄然上路了。
曾经瞭望列车飞驶的田间结出了沉甸甸的果实。夜晚,萤火虫在稻叶中放出发青的光亮。
轰隆……轰隆……轰隆……轰隆……
在那发出巨大声响的最后一个铁箱子里,闪着一盏孤独的灯光,那个人的侧面清晰可见。
然而,暮色中的真奈并未留意,那个人又随车而逝了。
啊,好极了!真奈想,让他看见就糟了。在这广阔的田野上唯有真奈一个,在茫茫无垠的夜里唯有那个人自己。想到这儿,真奈感到一阵快慰。
九月的雨不停地下。
雾自山中来,为田野罩上一层沉重的白色面纱。
地头田边,开着一簇簇美不胜收的红石蒜。
列车开过黑姬车站,进入山间林中之前,乘务员山田不由得又朝小女孩夏天站立的田间望去。
在云雾缭绕、石蒜依稀可辨的田间,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列车。
然而,由于山田惦记着将五节车皮卸在下一站——妙高原站,竟无暇留意雾中的女孩儿。
山里,和秋风同时恢复健康的狐狸奶奶正在和真奈捕捉野老鼠、野兔。
按照人类的概念,真奈已长成十四五岁的大姑娘,无论体态、捕捉猎物全都不亚于奶奶了。
那阵子,山村里的有着三十年历史的桷树林、蘑菇遍地的落叶松林先后被人砍伐,盖起座座红、绿屋顶的房屋,美丽的大森林出现了恰似蛀虫洞穴般的污点。继滑雪场之后,又修起了别墅。
入冬前,小鸟飞得踪影不见,松鼠相互叙说着冬季的寒冷,忙于储备橡子。
真奈时常感到烦躁不安。尽管原因不明,可她不忍面对默默无言的奶奶。奶奶已不像真奈儿时那样,讲述许多的故事,而是眼巴巴地望着远方的天空,想着心事。
“奶奶,妙高山什么时候下雪?”真奈问坐在石缝外的奶奶。
“十月份。山里的树统统变成红色、黄色,山里就该下雪啦。”奶奶立刻回答说。
夜,越来越长。
枫叶、红叶红似火焰,山林变得明朗、多姿。夜里的山,寒气袭人;早晨的山,霜染叶白。
一个早晨,雪终于来访了。那是比往年早到半个月的初雪。
奶奶哭嚎着呼唤真奈。昨夜里,真奈不见了踪影。岩缝边洞外的地上撒了一层薄薄的积雪,雪面上印有一行被草屐踏过的足迹,一直延续到山下。
山下早已不住狐狸伙伴了。真奈究竟去了哪儿呢?
那是冰冷的十月末的早晨,奶奶冻得浑身发抖。此时,她最最担忧的是自己死后,真奈将成为孤儿。她顺着雪地上的草屐印走着,辨别着真奈的去处。然后,又回到洞里,观察动静。
砰,砰,枪声震震荡着森林,猎犬狂叫着奔跑在主人前面。解除狩猎禁令的十一月十五日到了!
打野兔的人每天都来。
深山里,狐狸、鼬鼠的数量减少,野兔的数量增多,将村中所有小树的树皮啃得精光。
机敏的真奈时常代替奶奶外出。夜晚,猎人和猎狗都不进山,真奈便在此间行动。
一天晚上,乘务员山田打起了瞌睡,尽管工作时间不准睡觉。于是……
乘务员车内的铁炉中火焰熊熊,烧红了铁制炉身。轰隆……轰隆……列车缓慢地在轨道上滑行,准时通过黑姬车站。
山田无意中发现,车门大开,一个小姑娘亭亭玉立。那姑娘有十来岁,蓝裤子红毛衣,看样子是这一带的人。
山田欲上前问话,可脑袋和舌头都似被麻醉了一样,发不出声来。
少女闪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麻利地将车厢清扫干净,然后打开乘务员用的黑色挎包,从山田的饭盒里取出点什么,脸上现出两个酒窝,从车门出去了。
“做梦了!我只睡了二三分钟嘛。”
山田用好不容易恢复了自由的嘴巴,自言自语地说。可一看铁路上配备的大黑挎包,山田的心不由得又收紧了。挎包已被打开,妻子做的饭团只剩下四个。挎包旁整整齐齐地摆着四只生板栗。
....“
山田戴好帽子和手套,打开了车窗。列车准时滑进妙高原站内。
十一月,山里降下三场大雪。第三场雪白降下便未融化。今年冬天格外寒冷,连松鼠和鼹鼠都被冻跑了。
真奈边守护着躺在岩缝里的奶奶边想:我们也必须早日搬往越后,趁着奶奶的身体还算可以…“
奶奶的耳朵动了几下。
“真奈,回来了?”
“哎。给您带来了好吃的。”
真奈将饭团放到奶奶的脑袋旁边。
“这种东西,奶奶可喜欢?”
嗅到人的气味,奶奶不禁打了个冷战。但她还是按捺住不安,对孙女史说:“谢谢,真奈。”
呜——呜——呜,山田被等待信号的汽笛声所惊醒。此刻已是夜半两点多。
咣当……列车停下来,接着又启动了。
-轰隆……轰隆……
黑姬站正点!再朝车门望去,山田惊愕不已。车门大开,那小姑娘走了进来。
“啊,我奶奶得了急病,请让我们坐到下一站的下一站。”
身穿红毛衣的姑娘边用黑眼睛望着山田,边流畅地说。听起来,她所说的话似乎为他人所授。山田正想说:“不好办啦。”可舌头发硬,说不出声来。此时,车门再次打开,一位老妇人悄悄出现在姑娘身后。
老妇人怕冷似的缩着肩膀,面孔藏在黑乎乎的衣领中。山田仅仅看清了她埋下去的头上的斑白的头发。
“对不起,我们实在没有办法。你是个好人……”
十来岁的姑娘用小大人似的目光注视着山田。接着,她又以熟悉的姿势将散乱地堆放在桌子上的小水壶和茶杯、打开的杂志收拾整齐。忽然,一张山田怀抱小女孩的照片从杂志中落了下来。
“这,是谁?”
“是,我女儿。”
山田僵硬的嘴巴好不容易松动起来。
是吗?你的孩子?“
那姑娘用乡间孩子不曾有的细细的手指,久久地捏着照片端详,却未说出一句评价的话。山田不由得心头火起,刚想警告她们违法乘车,到站请下去时,那老妇人开始了咳嗽。
咳一咳——看样子十分痛苦。姑娘回过神来,扔掉照片,奔到老妇人身后,为她捶起背来。
咳——咳一咳声不断。姑娘的黑眼睛里涌满了泪水。
“唉,真没法子呀。”山田从炉上的壶里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妇人。
新沏的粗茶香气溢满车厢。老妇人深深埋下头,强忍着咳嗽,却不向茶杯伸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列车驶过关山站不久,姑娘突然说:“我们在这儿下车。再见……谢谢。”
车门大开,寒风呼啸而入。
轰隆……轰隆……
列车以较缓慢的速度奔驰着,车厢内却不见了两位搭车人的身影。桌上还放着那杯没有动过的粗茶。山田急忙跳到车门外的踏板上四下观望。列车又恢复了高速运行,黑魃魃的空间,雪花纷纷扬扬。
二月,每天都发出大雪警报。在山田工作的信越线上的直江津和黑姬一带,常有扫雪车出现。这是工作在雪乡铁路上的人们的最艰苦的季节。特快因雪而晚点,快车因雪而误时,慢车和货车因雪而耽搁。
在那列货车的最后一节车厢,仍然只有山田一个。直至今日,他依然以为雪夜搭车的两个客人是现于梦境中的……此后再未发生过什么。
二月三日是女儿的第一个生日,山田不当班,难得在家里从早待到晚。令人欣喜的是近来女儿特别喜欢父亲,很愿意让山田抱在怀里。
呜——呜——呜——呜——
驾驶员拉响了停车的汽笛。今天的司机是具有三十五年工龄的田中师傅。
咔嚓,咔嚓。
列车停于雪中。
忽然,山田发现左侧的黑暗里灯火通明。下雪天,铁路沿线装有油灯,可这灯火却更加辉煌。
“。。。。。”
刹那间,山田看得目瞪口呆。刷刷,刷刷,细雪曼舞的林间悠悠晃来几盏灯笼,给白雪环抱的树下的人们映出了金色的身影。
这是出嫁的行列。
一对年轻男女走在头里,羞羞答答的新郎和新娘低着头,跟在后面。一身古老的新娘盛装的姑娘似有十七八岁。走在最后的老妇人像是新娘的母亲,打着灯笼,紧紧跟随。
呜,呜,呜,呜——
列车朝北驶去,林中的队列延续不断。沐浴在金色的灯笼火光中的新娘不为列车的呜叫声所动,连头都不回。
站在头里的是银之介和他的狐狸媳妇。真奈和新郎作太并肩而行,静静地踏着积雪。后面是作太的母亲花狐狸、真奈的奶奶。她们抖动着银色的毛皮,稳健地走着。
真奈没有成为孤儿,奶奶感到无限宽慰。
沙沙、沙沙,雪中的队列化做洁白的狐狸一行。真奈和同伴们向前走着。
。。。。。。。
满载着鲜花的火车
[日本]大石真
山里的动物们,正眼巴巴地盼望满载着鲜花的火车开来。
从温暖的南方到寒冷的北方,有一趟专门为动物开行的列车。
这趟火车一年有四次开到山里来:春天一次,夏天一次,秋天一次,冬天一次。在辽阔的原野上,它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开来开去。
春天的时候火车装着满满一车鲜花,冒着紫色的烟,从南方开过来。
夏天的时候,火车里装着凉爽的风、大朵大朵的白云开过来。
秋天的时候,火车装载着美丽的红叶。冬天呢,车里满是冰凉的白雪,火车的方向也变了——是从北往南开的。
现在呢,动物们正等待着春天的火车。这列火车里,满是刚刚绽开的花朵。
它还没有开来。要是它来了,狸子站长会通知大家的。
“真慢哪,怎么还不来?”动物们等得不耐烦了。他们冒着严寒,一齐跑到山下的火车站来看。
他们看见,狸子站长站在月台上,正从大衣兜里掏出一块大怀表,使劲儿地看哪!
“哎呀,站长先生,火车还没来吗?”狗熊挺泄气地问。
“要是照往年那样,火车早该到了吧!”猴子有些恼火地说。
“也许是火车半路上出事了……”兔子担心地说。
可是狸子站长扶一扶制帽,不慌不忙地向大家笑着说:“啊啊,各位先生,请不要着急。嗯一用不了多久,火车就开来啦!”
野猪问:“‘用不了多久’,到底是多久啊?”
狸子站长把手里的大怀表举起来,让大家伙儿看:“就是表上的指针,正好指着‘春’的时候嘛。”
大家一齐伸长了脖子看。这块表上写着“春”、“夏”、“秋”、“冬”四个大字。有一个红指针,正慢慢地向“春”字上移动。
“哎呀,快到点啦!”
“春天的火车,马上就要进站啦!”
正在这时候,站长室里的电话“滴铃铃、滴铃铃”地响起来。
狸子站长慌慌张张地跑进去:“是的,我是!喂喂,好的,好的,好的!谢谢!”
狸子站长放下电话,走出来,笑眯眯地看看大伙儿的脸,接着说:“他们通知我:春天的火车已经从前边的一站开出来,马上就要到了!”
真的。不大一会儿,草原的那一边就出现一小朵紫色的烟。在这同时,大家的鼻子都闻到一股好闻的、花儿的香气。春天的火车,真的开过来啦!
山上的动物们一下子快活得喊叫起来,他们又蹦又跳,迎接那列满载着鲜花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