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错了,因为英国的教堂在做礼拜时始终开着,随便哪个都可以进去,不管是教徒不是教徒。不过汤姆并不知道这一点。不仅如此,许多别人知道的事他都不知道。
而且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这时候她已经不跟在他身子后面,而是走在他的前面了。
原来那爱尔兰女人在汤姆来到小河边之前,自己已经走进又清又凉的河水里去。她的披巾随水漂去,绿水草漂来围着她的腰,白莲花漂来绕在她的头上,河里的仙女全从河底跑上来,用胳膊抬着她到了水底下。原来她是这些仙女里面的仙后;而且可能也是另外许多仙女的仙后呢。
“你往哪里去?”
“我去弄平病人的枕头,把甜蜜的梦境低声灌进他们的耳朵。我打开村舍的窗户,把窒息的空气放出去。我劝诱小孩子离开阴沟和传染疾病的臭池塘边上。我拦住女人走进酒店的门,并且阻止那些男人打自己的老婆。我尽我的力量去帮助那些不肯帮助自己的人。我做得还很不够,但是做得却很吃力。我还给你们带了一个新来的小弟弟,一路照应着他到了这里。”
那些仙女听说要有个小弟弟来,全都开心得笑了。
“可是大家记着,不能让他看见你们,或者知道你们在这里。他现在还只是个野人,就像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一样。他得从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身上学到教训,因此你们都不能跟他玩,或者说话,或者让他瞧见你们;只能够保护他不受到伤害。”
这样一说,那些仙女都闷闷不乐起来,因为不能跟这个新弟弟玩。不过她们一向都是很听话的。
仙后又顺着小河飘下去;她去的地方也就是她来的地方。可是这一切,汤姆当然没有看见或者听见。即使他看见或者听见,这故事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因为汤姆这时又热又渴,而且非常渴望使自己干净一下,所以赶忙一头钻进那清凉的河水里去。
他钻进水里没有两分钟,立刻就沉沉睡去,而且有生以来从没有睡得这样安静、这样畅快、这样舒服过。他梦见今天早上走过的青草地、大榆树和那些睡着的牛。这以后他就什么都记不起了。
他所以能够这样快美地睡去,理由很简单,然而人家始终弄不明白,其实只是因为那些仙女把他收留下来罢了。
有些人认为仙人是没有的。但是这是个广阔的世界,尽有地方给仙人藏身而不让人们看见;当然,如果人们找的地方对头,那就又当别论。要知道世界上最神奇和最强大的恰恰就是那没有人看得见的东西。你体内有生命;是生命使你生长、走动和思索;然而你却看不见它。还有,蒸汽机里有蒸汽,使机器走动的就是蒸汽,然而你看不见它。所以世界上很可能有仙人,而应了那首老歌曲:
使这世界转动的
是爱啊,爱啊,爱。
推动世界运转的,很可能就是那些仙人;不过只有那些一颗心也和着那首老歌曲的人才能够看见她们。不管怎样,让我们假装世界上仙人是有的。我们有时得假装一下,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因为这是本童话,如果没有仙人,这童话怎么写得下去呢?
那位好心的老婆婆在十二点钟散学时回来看汤姆,可是汤姆并不在。她去找他的足迹,可是地上非常坚硬,一个足迹也不见。
老婆婆就这样含怒又进去了,以为汤姆用一套假话欺骗了她,先假装生病,然后又溜掉。
可是第二天她就改变了看法。
话分两头,当时约翰爵爷和其余的人追赶汤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不见了汤姆的踪影,只好回去。他们的样子非常像一群木鸡。随后约翰爵爷听到老保姆的一番话,那班人就更加像木鸡。后来,那穿白衣服的姑娘爱丽小姐把全部情形说出来之后,他们就更加像木鸡了。她说,她看见的只是一个可怜的黧黑的扫烟囱小孩,一面哭,一面抽噎,预备重又回到烟囱里去。当然,她吓得非常厉害,这也难怪。事情仅仅就是如此。房间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拿。从那孩子的一双煤污小脚的脚印可以看出,这孩子在老保姆抓到他之前,就没有离开炉毯一步。这完全是误会。
这样,约翰爵爷就叫葛林回去,并且许下他,如果他肯把这孩子好好带来对证一下,一点不打他,就赏给他五个先令;依照约翰爵爷以及葛林的想法,汤姆总是溜回家去了。
可是那天晚上,汤姆并没有回到葛林先生家里。葛林只好上警察局去,请局里打听汤姆的下落。但是到处都打听不到。至于汤姆已经跑过那些大沼泽到了凡谷那边,那就跟汤姆跑到月亮上去一样,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第二天,葛林先生苦着一副脸到哈特荷佛府来。可是当他到达那边时,约翰爵爷早已上山去,而且跑得很远了。葛林只好在下房里坐了整整一天,喝喝强烈的麦酒解闷。因此远在约翰爵爷回来之前,他的愁闷早已烟消云散了。
原来头一天晚上,约翰爵爷在床上简直睡不着。他跟他的妻子说:“亲爱的,那孩子一定跑到沼地里去,迷失路了。可怜的孩子,他使我的良心非常不安。不过我自有办法。”
因此,第二天一早五点钟他就起身,洗了个澡,穿上他的打猎装束,扣上绑腿套,就上马房去。他命令手下人把他打猎的小马牵来,叫马夫骑着自己的小马,叫管猎狗的和他的下手,和下手的下手,和小马夫牵来一条有小牛那样大的大猎狗。那狗用皮带拴着,狗身上斑斑点点的颜色就像一条石子路,两耳和鼻子的花纹像桃花心木的花纹一般,喉咙叫起来像钟声一样洪亮。那些人把猎狗牵到汤姆逃进树林的地点。猎狗发出洪亮的叫声,把它晓得的事情全部告诉他们。
随后猎狗又把他们引到汤姆爬过的的那道墙。他们把墙推倒一处,都跨了过去。
那只聪明的猎狗又引着他们走过那些沼地,一步一步地走,走得非常慢,原因是,你知道,汤姆的气味经过一天的时间,再被太阳一蒸晒,已经不大闻得出了。不过老约翰爵爵爷也真有他的鬼心眼,他早上五点钟爬起来就是为的这个缘故啊。
终于那狗走到卢斯威特岩的顶上,在上面狂吠不止,并且朝着大家的脸望,那意思等于说:“我告诉你们,他从这儿下去了!”
他们简直信不了汤姆会逃得这么远。等他们再把那座危岩望时,他们更加信不了汤姆竟敢下去。可是如果狗是这样说的,那一定是真的了。
“上帝饶恕我们啊!”约翰爵爷说,“这孩子如果找到的话,那一定是在岩下面跌死了。”
他的大手在大腿上一拍,又说:“哪个爬到卢斯威特岩下面去,看看那个孩子还活着不?唉,我假如年轻二十岁的话,我就亲自下去了!”后来他又说:“哪个能够把这孩子救上来,就赏给他二十镑。”
在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个小马夫,真的,一个很小的小马夫,骑马到汤姆住的院子那边,通知汤姆上哈特荷佛府来的那个小马夫就是他,他说:“二十镑倒无所谓,单单为了救这孩子,我也要下卢斯威特岩走一趟。这孩子讲话非常有礼貌,在扫烟囱的孩子里面,再找不到第二个了。”
这样他就爬下卢斯威特岩去。在岩顶上是那样一个穿得漂亮的小马夫,到了岩下面,却变成个衣服破烂的叫花子了。原来他把绑腿套弄破了,把马裤也撕破了,把上褂也拉破了,把背带也挣断了,把皮鞋也绷破了,把帽子也丢了,更糟糕的是,把衬衫上一根别针也丢了。别针是金的,小马夫一向就很珍爱这根别针,所以对于他说来的确是很严重的损失,可是汤姆仍旧到处找不着。
这时候,约翰爵爷和余下的人都已骑马兜了过来。他们先向右面足足跑了三英里,然后再折回来,进了凡谷,并且到达岩下。
当他们走到老婆婆的学校时,小孩子们全都跑出来看他们。老婆婆也出来了。她看见约翰爵爷,行了一个很深的屈膝礼,原来她是约翰爵爷的房客。
“怎么样,太太,你好吗?”约翰爵爷说。
“愿你的福气就像你脊背一样宽,”她说,“欢迎你光临凡谷;不过你难道在这种天气也打狐狸吗?”
“我真的在打猎,而且打的是个特别的东西。”他说。
“你这是好心,你今天早上脸色这样发愁是什么缘故?”
“我在找一个迷失的小孩子,一个扫烟囱的。他从我那里逃出来的。”
“啊,哈特荷佛,哈特荷佛,”她说,“如果我把这孩子的下落告诉你,你能不能不伤害这个可怜的孩子呢?”
“决不,决不,太太。我们那时完全出于一个糟糕透了的误会;把他从我的家里追赶出来,猎狗把他的踪迹一直追索到卢斯威特岩上,下面就……”
老婆婆听到这里,也不等他说完,就叫了出来。
“原来他告诉我的竟是真话啊,可怜的小宝贝!”接着她就把全部事实了约翰爵爷。
“把狗带到这儿来,放它去找。”约翰爵爵爷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咬紧牙关再不开口了。
那狗立刻找起来。它跑到村舍后面,穿过那条路,穿过草地,又穿过一处小赤杨丛。在赤杨丛那边一棵赤杨断株上面,他们看见放着汤姆的衣服。这一来他们全都明白了。
那么汤姆呢?
啊,现在到了汤姆的奇遇里面最奇怪的部分了。汤姆姆醒来时(他当然要醒来的,因为孩子睡足之后,总是要醒来的),发现自己在河里游着,身体只有四英寸长,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只有三点八七英寸长,而且在自己咽喉两边耳下腺的部分长了一对外鳍(我希望这些专门名词你都懂得),就像一条吸血水蛭的两只鳃一样。汤姆当作这是花边做的领子,直到他拉了觉得疼痛时才决定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碰。
事实上,那些水仙已经把他变做一个水孩子了。
可是那些约翰爵士、管园子的、马夫等等却上了一个大当。他们看见水里面一个黑东西,说那是汤姆的身体,他已经淹死了,一个个说不出来的难受。他们完全错了,汤姆好好地活着,而且从来没有那样干净过,快活过。那些仙女,你知道,在急流里把他洗得非常干净,不但把汤姆身上的肮脏洗掉了,连他的脏腑都给洗过了。这样,真正的汤姆就从里面洗了出来,并且游走了。他就像那些蜉蝣的幼虫一样,先用石头和丝做了一个茧,然后在茧上钻了一个洞,自己钻了出来,仰着面游到河边,在河边把自己的外壳挣裂,就变成蜉蝣,四只褐黄色的翅膀,长腿长角。蜉蝣都是些傻瓜,人家夜晚开着门,它们就会向蜡烛扑去。现在汤姆安安稳稳脱掉他满是煤灰的旧外壳,我们希望他要比蜉蝣聪明些儿。
可是由于约翰爵爷并不是生物学会的会员,这些道理他完全不懂得,满以为汤姆已经淹死了。当时他们搜索一下汤姆躯壳的口袋,发现口袋里面既没有首饰,也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只有三粒弹子和一个铜纽扣,上面系了一根线。这一来可把约翰爵爷逗哭了,哭得从来没有那样伤心。
经他这一哭,小马夫也哭了,管猎狗的人也哭了,老婆婆也哭了,老保姆也哭了(因为这事多少要怪她),爵爷太太也哭了。可是那个管园子的,虽然他头一天早上对汤姆那么温和,却没有哭出来,原因是他追赶那些偷猎的人已经追得筋疲力尽,要想他出一滴眼泪简直跟一块牛皮挤不出牛奶来一样休想。葛林也没有哭,因为约翰爵爷给了他十镑钱,他在一个星期内全拿来喝酒喝光了。
约翰爵爷随即派人四处去找汤姆的父母,可是他恐怕等到世界的末日还是找不到。那个小姑娘将会有整整一个星期不肯玩她的玩偶,因为心里永远忘记不了汤姆。在凡谷那个小墓园里,就在许多石灰岩之间,那些凡谷的老居民都挨次地埋葬在那里,不久,爵爷太太也将在这块埋葬汤姆身区壳的地方立一个美丽的小墓碑。那位老婆婆每逢星期日就要给这座墓碑挂上花圈,一直到她老得不能出去时,才由那些小孩子替她挂上。而且当她坐着织她的所谓礼服时,她总是唱着一首非常古老的歌曲。孩子们全不懂得;虽则不懂,却照样喜欢,因为歌声很美,而且很凄凉;这对孩子们就行了。歌词是这样的:
当世界还很年轻,孩子,
而且所有树木全都绿油油,
当只只水鸟都是天鹅,
当姑娘们个个是皇后,
那就骑上你的马,孩子,
到世界上各地去遨游;
年轻的血液必须流动,
就像狗一定要出去溜。
当世界变得衰老了,孩子,
而且树木全都变黄,
当一切游戏都变得乏味,
当一切轮子都派不了用场,
那就爬回家找一个角落,
加进那衰弱残废的一伙;
老天容许你找到一张脸,
就是你年轻时爱过的那个。
这就是歌词;但这只是歌的外壳:歌的灵魂是老婆婆的温柔的脸,温柔的歌喉,和她唱起来时那种温柔古雅的声调;可惜这种声调是无法形诸笔墨的。终于老婆婆变得完全走动不了,天使们没法子只好把她带走:他们给老婆婆穿上她的礼服,抬着她飞过哈特荷佛泽,并且飞往生更远的地方去;月谷又来了一位新的教师。 而在这一段时间里,汤姆始终都在河中游泳着,颈上带着一个鱼鳃那样的花边领子,非常好看,像一条小黄鳝那样活泼,又像一条初生的鲑鱼那样干净。